多年旧文——《我与母亲》

我与母亲之间似乎永远是水火不容的，没有人说我与她的性格相似，我们的尖锐是完全不同的两种表现方式。至今我仍看不出母亲的骨子里是否存在真正的坚强，许是有的，只是不像旁人看到的那么多罢了。而我，不过是个外强中干的绣花枕头，固执与偏激也只是强作出来，我更像父亲，内心懦弱却又不甘承认，这一点，也只有我和母亲知道。

我不愿同母亲外出，原本可能和谐的气氛总会被彼此间一句无意的争执打破，这种争执在我们的生活中充斥了多少年，我早已记不清了，每每留下的也只有母亲的落寞与我的颓丧。我是不愿如此的，母亲也是，但谁也没有勇气和耐心去改掉这种习惯。所以，从母亲认定我已长大而不再动手打我的那一年起，我们的友善周期不会超过五天，至于谁先挑起争端，我与母亲的机率各占一半。

我在母亲眼中是不争气的，虽然我并不惹事生非，却也不能给她带来任何荣耀。母亲很羡慕她的姐姐，因为我的表哥聪明好学，成年后又拥有一份高尚的工作，而我，至今仍蜗居在家，扮演着寄生虫的角色。我是自卑的，从小便是如此，这都源自母亲对我的数落，年轻时的她十分优秀，以至于我成了她口中的“劣质品”。

母亲是外祖母最小的女儿，天生的优越感造就了她外表的美丽与性格的好强，尽管也在大时代经历过种种苦难，却未能让她有丝毫改变。母亲在学生时期便是远近闻名的美人，曾被文工团招作演员，却遭到外祖母的极力反对，她的美丽直到我十几岁时仍被视作我向人炫耀的资本。母亲与父亲的婚姻在周围人眼中是幸福的，父亲高大英俊，与母亲既是高中同学又是下乡插队时的队友，是理所应当的一对，母亲曾经也这样以为，虽然是和父亲白手起家，却也没有任何怨言。母亲至今仍固执地认为，她这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是在父亲事业最得意的那几年里，那时的父亲满足了她作为一个女人所有的虚荣与梦想。容光焕发的母亲在许多年中一直是我仰视的完美雕像。

我的青春叛逆期并不像心理学所讲的来得那么明显，出于对母亲一贯的敬畏与仰慕，我大体是属于比较规矩的，母亲并不很喜欢女孩，如果不是国家的限制，也许我会有个弟弟。母亲看不惯父亲对我的溺爱，她对父亲无条件满足我的一切要求都无一例外地持反对意见，尽管最后的结果都在她意料之中，但她对我的态度仍让我怀疑她是否是我的亲生母亲。我的学习成绩自中学起便在中下等的界线徘徊，理科上思维的笨拙，更使我沮丧地认为自己根本不具备学习的天赋。暴躁、焦虑致使我与高年级的女生大打出手，轰动全校，父亲出于无奈，只好把我送进军营。母亲对我一直是失望的，倒不只是因为我的成绩和行为，更多的则是我性格的懒散懦弱，她似从我记事起便看穿了这一点，她的冷静与父亲的盲目形成鲜明的对比，自然也造成了他们之间无数次的冲突。那时的我从心里怨恨母亲，为她对我长久以来的蔑视愤愤不平，我想争取与她平等相对的机会，但都以失败告终，毕竟，我缺乏充分的理由。

母亲的苍老是一刹那的，从两年前父亲蒙冤入狱的那一刻起，她便与昔日的美丽作了永久的诀别，一夜之间，皱纹与白发已将她侵袭得来不及辨认。我在父亲离开的两年里才真正了解母亲，她所表现出的坚强是我无法想象的，我想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做到。家里没有人可以帮助母亲，亲戚们的不济是她早就料到的，所以她直到现在仍旧瞧不起他们。母亲不断地为父亲奔走，一半是为了替父亲洗雪冤屈，一半则是为了她自己，她发誓要为自己出这口恶气。母亲咒骂父亲，后悔当初嫁给这个窝囊的男人，她说自己最大的错误就是没能早点看出父亲的本性。起初我还与她争辩，可后来却放弃了，因为我渐渐发现，自己正是父亲的翻版，我尝试从母亲的角度去审视父亲，尤其是在法庭上见到他的憔悴与木讷时，我才开始反省与父亲在过去的许多年里所做出的种种决定是多么的可笑和不切实际，我不得不佩服母亲的睿智，她比我和父亲更了解我们的性情。我分担不了母亲的忧虑，只能努力地学习重新认识这个社会，两年的实践与思考使我在别人眼中比同龄人稳重成熟了许多，也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母亲说我变得懂事和上进了。而我，再也找不回从前的快乐，却多了份敏感和忧郁。我常常处在迷惘之中，不知是该为我的成长庆幸，还是为我的前途和家庭担心。

父亲终于获释，虽然问题还没有圆满的答案，却也值得欣慰，在众多亲友为他庆祝的宴席上，母亲成了大家敬酒的对象，她无疑是位功臣，太久的压抑和过量的饮酒使她在席间嚎啕大哭。女人，终究是脆弱的，无论她曾经表现得多么坚强。

父亲刚刚回来的日子，母亲总是为他的事耿耿于怀，他们不断地争吵，没有人从久别重逢中体会到丝毫喜悦。与父亲的深谈中我知道，他从心底里感激母亲，只是母亲无休止的抱怨与奚落让他无法容忍。父亲不停地抽烟，他呈现出的老态与母亲相同。他不了解女人，更不懂得母亲的刻薄与尖锐正是她极度缺乏安全感的最好体现，于是我告诉他，一个完整幸福的家庭对一个女人有多么重要。父亲惊异于这些话出自我口，因为他不曾看到他那个不谙世事的女儿两年中走过了怎样的心路历程。

母亲与父亲还是和解了，并且在很长的时间里不再激烈地争吵。母亲向父亲妥协，或许她是真的累了，父亲对母亲偶尔的絮叨也不再辩解，或许他接受了我的劝戒，而这一切，都源自这个家庭脱胎换骨后坚不可摧的亲情。

至于我与母亲的关系，我并不指望在未来的某个时刻会有转机，因为我清楚地知道，当某种行为已经成为一种习惯，想要改变它有多么困难。母亲的尖锐，就是真神也感化不了，更何况还有个在她眼中性情古怪的我时不时引燃手中的导火索。正如昨天逛街时，我试图宛转地告诉她她的眼光和举止已经与时尚脱节，她却指责我幼稚并向我说教生活带给她的压力一样，有些矛盾是不可调和的。

不过我想，母亲如今对我的看法还是有所改观，我并非她先前想象的一无是处，至少我不用让她过多的操心，至少我的文章入选了全国性的比赛，至少我会教她和父亲如何用电脑，至少……总之，以后还会有很多个“至少”。

生活的磨难给予了我太多难以言说的财富，让我学会了珍惜和感恩。我坚信母亲是爱我的，我也爱她。

感谢母亲！

多年旧文——《我与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