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时并不自知,我当真是在写一本廉价小说。一九五零年春,我花了九块八毛钱的硬币写完《消防员》的初稿。该书日后更名为《华氏451》。”
——雷·布拉德伯里《华氏451》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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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年来科幻小说逐渐成为人们讨论的热点话题之一,不得不说,这也许得益于《三体》等国产科幻小说受到国际认可所带来的辐射影响。有些科幻小说的内部运作建立在当下的生活秩序之上,而有些则不然。后者要么对现实进行局部改动,要么藉由想象,完全颠覆现在的认知。
这种假设,恰恰是小说最迷人的部分。《华氏451》这本书便是如此。
“一排排整整齐齐、摆着二十台以上的旧型‘雷明顿’或是‘安德伍’打字机,以半小时一毛钱的价格出租。你把一毛钱硬币塞进去,定时器疯狂滴答,你就疯狂打字,好趁半小时滴尽之前完工。”
尽管作者自己无比谦虚,屡屡说明自己写得太快,创作环境不佳,这本写于1950年的小说,还是成为了经典,并和《黑镜》系列剧集对于科技和人性的冷峻思考有着血脉相同之处。
《华氏451》一书中消防员的职业功能已经面目全非,他们专职放火,焚烧对象固定——书。当书成为人们避之不及的事物,当焚书变得理所应当,一切都因为书的消失而变化了。世界的温度没有因为消防员动辄燃起的大火而升高,恰恰与之相反,这个世界变得无比冷峻。
生命变成了例行公事,成为模样趋同的数字。生活中值得被关注的细节已无足轻重,美,如珍珠蒙尘,白鸽折翼。
尘埃漂浮在光线中的跃动感,子夜时分对月色的想象,万籁俱寂时忽远忽近的鸟鸣。
不见了。
追逐玩闹,肆意互怼,从心底涌现的笑容,与达意抒怀的泪水。
消失了。
前人存在过的证明,以历史为镜鉴后的顿悟,用文字传承至今的文化精魂。
燃烧殆尽了。
最可怕的是,人们开始用对待瘟疫或对待笑话的态度对待书本,而这种态度竟成为了社会共识。
在书籍消失之后,“娱乐”成为书籍的唯一替代品。娱乐至死,让人们的阈值无限提升,人们对愉悦与悲伤等一切无比珍贵的情感,都需要通过强烈的视觉刺激来获得。这种标签化的获得,又以享乐为目标。于是24小时被人为切割成两大板块——睡眠,与享乐。
再也不相信书籍的人们,只愿意活在屏幕的陪伴中,他们将自己的薪水用来购买最先进的屏幕,将自己严严实实地裹起来,这种日复一日的“沉浸式体验”让人们如同汉字中的全包围结构,自困而不自知,不幸却不挣扎。
如果没有主角的觉醒,那这本书简直呈现出了世界末日般的绝望感。
---2---
如果说,小说男主角盖伊·蒙泰戈是逃离了焚书人的身份,选择转变为守书人的身份,那么消防队长比提,就应该是从守书人转变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焚书人。
在以焚烧书籍为己任的消防队中,比提的台词尤为突兀,怎么都无法让人相信那些话是从一个从不看书的人口中说出的。作者在小说后记中,对比提这一人物的人生经历进行了补充,让他有了可信的行为动机。
比提是这样一类人的化身——
他们以热爱书籍为出发点,这种热爱的表现是对书籍不加选择,对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不加考量,以至于到为之疯狂的地步。但定稿刊印的书籍并不会全都在讲述轻松与美好,有质量的书籍,还可能浓缩了一人乃至数人的生命。这些被淬炼压缩后的人生,被这位消防队长没有一丝丝防备地消化了,带来的副作用便是精神系统运行出错。
不完美的人生、破灭的梦想、堕落的生活、猝不及防的死亡······这些负面消息带着重量压下来,如同足以擎天的象足,直接击碎了比提思想的闸门。他还是个年轻人,却带着一颗老头儿的心,迎接着世间的千军万马。
读到此处,我想起自己曾用从前的笔记本电脑装载过《仙剑奇侠传》。玩至最难的地方,电脑终于因为带不动游戏而主动罢工。
那时的比提,或许就像那台功能不足的电脑,他只顾着将书本当做营养均衡的粮食吞食入腹,不加淘择,却不想想,自己是否对某些内容过敏,自己是否已经逐渐建立起免疫机制。
如果他没有想过升级系统,也没有想过找维修师傅,甚至没有想过向内归因,缓步提升,崩溃似乎是必然结局。
“没错!空白的!哦,书页上是有文字,没错,但那些字就像热油洒过我的眼睛。毫无意义。没给我任何帮助、慰藉、安宁、庇护,没有真爱,没有休息,没有光明!”
他将自己读书失当带来的悲剧性后果,尽数怪在了书本头上。这口钢精锅砸得严严实实,书本没有说话的能力,连为自己辩解的余地都没有。如果书本握有话语权,怕是要变成五指山,先把比提压在下面做五百年的猴子再说。
但是很可惜,在书本被合法焚烧的那个世界中,书籍没有话语权。它们只能扑拍着自己洁白的鸽翼死在屋舍的前廊里,死在草坪上的火焰中,乘风飞去,化作焦黑的灰烬。
“这是个好工作。星期一烧米雷,星期三烧惠特曼,星期五福克纳,把他们烧成灰烬,再把灰烬也烧了。这是我们官方的口号。”
消防队员们,骄傲地站在玄关内,听着比提队长的号令,戴上那枚横趴在熊熊燃烧的橘红色火上的蜥蜴徽章,去以战士般的态度执行焚书的任务,没有人思考过是否该反抗。这辆疾驰的公车,若无人主动拉下刹车,未来二字,便也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哦,我忘了,在这个世界里,语言,本身就是没有意义的。
---3---
正如童话故事中,长发公主终会被救出高塔,睡美人终会被王子解救,命运的纺锤让人们沉睡之时,总会有一股力量在故事的角落里,准备集结队伍,与之对抗。
故事中,不可能只有焚书人。与焚书人对应的,是被称为守书人的群体。
图书馆消失了,守书人便不再会以图书馆管理员这种前途无量的形象出现。雷·布拉德伯里在字里行间,刻画出了守书人最浪漫的模样。
他们外表是流浪汉,内在是图书馆,是这个世界的知识保存者,是真正的“移动硬盘”。露宿在废弃的铁道旁,行走在暗夜中,围着篝火相聚而坐,侃侃而谈。他们并不是有组织地相聚,而是无意识地相遇,渐渐形成共识——成为荒野中的古怪的少数人,成为蒙尘的书本封套,用自己的记忆保存下一本书,半本书,或是一页书。
这段想象浪漫至极——
“我们之中有些人住在小村镇上。梭罗的《瓦尔登湖》第一章在绿河镇,第二章在缅因州的威罗农场。噢,马里兰州有个小镇只有二十七个居民,炸弹绝不会碰那个小镇,可是那儿有个叫罗素的人的全部文章。那个小镇几乎是偶然被找到的,然后把文章一页页口传给一个人。等战争结束,总会有那么一天、一年,我们可以重新写出这些书,把那些人一个个找来,背诵他们记得的知识,再把那些知识付梓成书,直到另一个黑暗时代来临,届时我们或许得从头再玩一遍这把戏。”
他们是诗歌,是散文,是小说,是非虚构写作的成品,是思想的结晶。
“我来介绍你认识那本邪恶的政治小说《格列佛游记》的作者,乔纳森·斯威夫特!还有,这位仁兄是查尔斯·达尔文,而这一位则是叔本华,这位是爱因斯坦,我旁边这一位则是史怀哲先生,诚然是一位非常仁善的哲学家。哪,蒙塔格,我们这儿个个是阿里斯托芬、甘地、释迦牟尼、孔夫子,还有托马斯·杰弗逊和林肯先生,请慢用。我们也是马太、马可、路加和约翰。”
守书人围着篝火而坐,他们无力阻止战争,只能等待,却想出了最困难也最便捷的办法保存知识,那便是确保自己所选择记忆的书籍已经被完好无缺地贮存在脑海中。就算到了生命的尽头,自己也要口口相传。他们并未因为这一决定而产生优越感,依然认为自己没什么了不起,是世间最普通的人。
珍贵而不自知,美好而不自知,恰恰让他们从书中闪现出“如灯笼般的内在光辉”。
那群守书人,觉得自己像什么呢?
他们说,在基督诞生之前,有一种笨鸟叫作凤凰,每隔几百年它就筑起一堆柴火自焚。
这群守书人认为自己在做的事情,正如凤凰浴火而亡一般,无限循环,无疑是件蠢事。
但他们也明白,“总有一天我们会停止堆筑柴薪,停止跳入火中。”
未来如此不可知,但他们是卢梭,是孔子,是纪伯伦,是圣经,是那些抽象无比,也强大无比的人物的化身,他们完全是主动地选择承担起承过往、继开来的责任。
“蠢”这个词汇,在小说中,在篝火旁,突然就变得让人感动起来。
此时,他想起那个提醒自己要观察生活的女孩,想起自己花了这么久,才达到和她一样的境界,而她已经死在人们对书本的禁锢里。
终于,他终于也有能力告诉别人,记得抬头看一看月色。
有多少看似微小而令人肃然起敬的传承,有多少看似简单却难如登天的顿悟,要以失去生命作为前提呢。
---尾声---
让我们以克拉丽丝与盖伊·蒙泰戈的一段对话,作为文章的结尾——
“还有,如果你看一看,”她朝夜空颔首,“月亮上有个人。”
他已许久没瞧过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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