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禾

作者: 丁千 | 来源:发表于2019-03-25 00:14 被阅读0次

    老师把杯子摔在桌上的那一瞬间,新禾第一个想到了程林。那一刻她感到一种无法挽回的错误,在她从一只蝌蚪变成一只小球时,这种错误就已经铸成。这个错误就是她不是个男孩子,更糟糕的是,她妈妈没有儿子。

    那时候她觉得自己无依无靠,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虚弱。她知道小妹妹是无辜的,但她无法保护这种无辜,只能听由暴力和强权把她们变得更加弱小。老师说,找其他人来和我谈,是的,她们没有爸爸,老师看都不看妈妈,那个老实巴交的从来不敢大声说话的双手像树皮一样的女人。于是,她就来了,妈妈哭着打电话给她,她那时候正在忙着赶一篇稿子,编辑催了好多次,总是她还没回答对方就气冲冲地挂了电话:你以为你是谁啊。

    新禾想到了程林,就像别人老是问她那样,你认识哪里哪里的人吗?你有哪里哪里的朋友吗?这些哪里哪里,都是一个个专业圈子,买房的话要认识地产界的人,生病了要认识学医的人。如果谁都不认识,别人就冷脸没好气地让你排队等着去,而这个队,永远也不会有人再记起。她害怕妈妈生病,妹妹生病,她以前有几个同学,现在也都没有联系了。好在她还有程林,她只有程林了。可是程林也什么都没有,但程林高高大大的,程林是个男生,这就够了,程林就不会让人轻视。

    有一次妈妈在饭店里切菜切断了手指,血汩汩就往外冒,她们跑到医院挂了号,护士说,排队去。她看见后来的有熟人带的病号悠然地先进去了。她急了,想和人理论,那个高大的医生拿着病历蔑视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又饶有趣味地看了她一眼,她还想和人讲道理,说为什么后面的人先进去,医生就厉声吼了起来。血浸透了毛巾,她哭了说看看我妈妈吧,赶紧给包一下吧。医生就软了眼神,说哎小姑娘等一下嘛,会到你的。她迷迷糊糊地失神,她只能和别人讲道理,但道理只在有道理的地方实用,在没有道理的人面前,只能拼体力论暴力,她于是变得虚弱不堪,她那么瘦,既没有钱,也打不过别人,这时她就会想到程林。

    说实在的,她实在是手无寸铁,连工具也没有,她总是后悔当初为什么要学文学,这让她在和人吵架后,总是很久都能感到心在发抖。当初不如去拿手术刀,她完全有这个智力,只是错失了时机了,但她当初毫不怀疑自己是选择对了,是为了理想,为了文学梦。只有一点是对的,不过都是在做梦。她也知道马斯洛的需求层次,但她还是坚决地与它对着干了。她以为她不一样她会是奇迹,她老是觉得自己和别人不一样。她现在知道了,社会总体的文化水平处在一个什么样的模糊位置上,平等,自由,这是比人的素质更高的层次了。怎么就会处处和你讲道理呢,特别是和一个年纪轻轻的女人讲道理。她老是觉得失望,觉得自己处在一个文人没法体面生活的时代。最后,她总会想到自己,就对自己失望。堂姐说,要跳出阶级太难了啊,我们已经比其他人努力多了。她觉得自己还没有拼尽全力,但她已经放弃了。

    老师看到她的时候眼中闪过一丝轻蔑,你是新虹的姐姐?我是。新虹偷了英语老师的口红,你让她还回来,当着全班的面道歉,英语老师会原谅她的,我们也既往不咎。老师,再查查吧,我相信新虹不会偷的,新虹从小……咳咳,那她为什么要承认?新虹说是英语老师威胁她的,老师请您再查查吧,问问同学好嘛?“呵,老师会威胁一个学生?我看她根本是撒谎。”“老师,你不能仅凭一面之词诬陷……”嘭!一只肥大的白瓷杯被重重摔在桌上,“要接着上学的话就还了,道歉。”

    走出办公室的时候她觉得阳光并没有照到她,她像一团扯碎的羽毛,像一团飘忽的灰尘,照着她又照得到什么呢?她以为她是谁?她从来不以为她是谁,她妈从小就这么对她说,编辑也这么对她说,她现在算是感受到了,这些草绿、鸟鸣、树上的夹竹桃,她都不想去感受,只感觉到自己存在的虚无。想起还在上学的时候,每一次妈妈送她去外地读书,帮她搬着行李箱时,她就感到她那种无可挽回的错误。错误带有本质上的虚弱,这种虚弱是绝望的,只有在面对别人时才能感到。有时她觉得程林也站在虚弱的对立面。只有她自己,她孤立无援,所以她要抓住程林这根稻草,而这或许是她在向她的对立面投降。

    新禾把口红买回去,新虹就走进自己的房间,把门重重地摔上,她就在门外狠狠地骂她。一边骂一边发抖一边流眼泪,新禾觉得她已经是和她妈妈一样的人了。

    中午饭新虹没有吃,她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妈就悄悄暗示新禾,你王阿姨有个侄儿,和你差不多大呢,她说让你们认识一下,年轻人也该交交朋友了。她忽然觉得这一切都像是一场骗局,尤其是亲情,更像是骗局,骗她出生,骗她去生别人,骗她出来受苦受侮辱。

    新禾想起前几天和同事一起吃饭。她们议论着新来的小午,有人传看着她的照片,几个女孩对照片里的人品头论足。有的说她五官分开好看组合起来就不怎么样,有的说她也就大众脸嘛,她知道她们不过是嫉妒或是找些优越感。她们又扯到桌上唯一一个男生身上,你跟她进展得怎么样了?也就谈了谈兴趣爱好。我觉得她太古板了,长得也一般般吧。哈哈,你还想怎么样啊,什么时候我们帮你约出来啊?对了,我一个哥们,现在同时在和三个女的谈恋爱呢!哇,这么厉害吗?只有她一个人没有说话。她们觉得有些过意不去,问她,新禾,你的小男朋友呢?你男朋友可真好,高高瘦瘦,脾气又好,好有安全感哦。脾气不好,分了。啊?分了?咋回事啊……

    冷战了一周了,新禾准备先打电话给程林。她知道谁都没有错,只是他们无法互相理解。一周里程林从她的世界消失了,他没有理她,本来就总是她先认输,她舍不得他,先去找他,然后他就会回来。她觉得这样太累了,她知道不对但她舍不得,这次他们坚持互相沉默了一周,本以为就这样就断了,再不要做无谓的挣扎。虽然他很好,他比他们口中的人和她看到的人都要好。对,正是因为他比她看到的那些人都要好,他是清洁的,温暖的,但她知道她的平等是哪里都找不到的,她如果投降,那她自己就先放弃了立场。

    等待她的有两种结果,一种是程林拒绝而对新禾感到抱歉,一种是程林仍然成为她的依赖。

    新禾不讨厌程林,新禾喜欢程林,新禾甚至依赖程林。程林那么好,什么都依着她,他给她买花来,说她才配得上这种尤物,在街上看到乞讨的残疾人他故意挡着不让她看,但他不知道她也曾过着近乎乞讨的生活,她知道吃不饱和偷东西吃的感觉。他总是说有他在不用担心,但他却永远无法明白,新禾对虚弱的恐惧,也无法明白她讨厌却不得不被人保护。

    程林,你说这是爱吗?如果不是爱,我这样怎么活得下去呢?程林,我想活得自由,后来才发现这是想改变世界。程林,你不同意的,就是这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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