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的成长
很久很久以前,我的妈妈经常把我搂在怀里,温柔而微笑地笑着:“晴晴,我的宝贝女儿,你笑起来很可爱,跟早晨的太阳一样明亮,你要常常对爸爸笑,要不断告诉爸爸,你好爱好爱他……”
六岁的我没有说不要,相反地,我乖巧地应了声:“好,我都听妈妈的!”。
但那时候我已经知道,生活已没有什么值得开心的事情了。
因此,即使我清楚自己笑起来像太阳,也不爱笑,大部份的时间,我反倒像个六十岁的老太婆,没有活力。
也许是家庭环境造就我的怪异。
我的外公外婆是地方首富,去世后把所有的财产都留给独生女儿,独生女儿嫁给另一个首富的儿子,生活优裕得让人眼红。
我的爸妈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好朋友。
照理说,有感情基础的两个人,应该不难经营一段完美姻缘,可惜,婚姻是种充满变量的关系,就算感情基础再雄厚,也不能为婚姻挂太多保证。
结婚半年,我的爸爸有了外遇。
他对我妈妈说,他是认真的,从没这么想要一个女人过,他很抱歉娶她、负她,希望能得到她的成全。
很可惜,我的妈妈也是认真的,她一样没想过自己会这么想要丈夫的心,她也很抱歉自己不愿意离婚,执意把他留在身边。
何况,当时我的妈妈怀孕了,她以为一条小生命能够为自己挽救婚姻,能扭转所有不利自己的状况。
两个固执的男女让情况陷入僵局,我的爸爸用行动来表明,这辈子,他只爱外遇女子方如。
于是。
我的爸爸不顾爷爷奶奶的反对、不顾我妈妈怀着身孕无助的泪水,只身搬出家里,与他的真爱租屋同居。
我的爸爸说:他的态度越是模棱两可,我的妈妈受伤越深。
可是爸爸这样坚决的态度,我的妈妈一样被伤得体无完肤。
爸爸和方如在外同居,不多久,也生下一个女儿,只比我小半岁。
偶尔,我的爸爸也会回来看我,机会不多,但我妈妈把握每次爸爸回来的机会,为他做菜、为他打扮自己、为他找到共同话题、为他营造一个幸福家庭的假象。
我妈妈总是欺骗自己,幻想爸爸是离家赚钱而不是外遇,这种幻想不健康,却让她遗忘妒忌和痛苦。
她盼望老公迷途知返,重返家庭,可惜每次……
都是以失望做结局。
她常把我抱在怀里,语调甜蜜地说:“晴晴啊,妈妈从六岁就爱上爸爸,我每天都希望自己快点长大,能够嫁给爸爸……”
这些故事,我听过很多遍,多到不必麻烦大脑就能轻易背诵。
在还没进爷爷公司上班之前,爸爸都是喜欢妈妈的。
他们一起念书、一起上大学,一起出国拿学位、一起进入社会当新人,所以两人结婚半点都不勉强,他们承诺过要彼此扶持、相互照顾,要共同走过这辈子。
但后来,爸爸认识爷爷的左右手方爷爷,再通过方爷爷认识他很爱跳芭蕾舞的女儿方如,瞬间,爸爸就变心了。
在这件事上,我小小年纪便明白爱情是种坏东西,它不能给任何人任何保证,它说变就变,早上还在的感觉,到了晚上就会变成憎厌,而且它很自私,伤人也无所谓。
爸爸不断跟妈妈提及离婚,但妈妈总是习惯性回避这个话题,继续活在自己设定的幸福婚姻里,何况爷爷奶奶挺她,宁愿要妈妈也不肯要被狐狸精迷昏头的不孝儿子,他们选择跟妈妈一起住,不愿意搬去和儿子同居。
只是爷爷死后,婆婆软化态度,接纳了方如,搬去和儿子住,直到去年底过世,方如以长媳名义参加丧礼,这让我的妈妈大受打击。
我的妈妈叫做李温馨,在附近小学当美术老师,她的图画得很棒,有绝对资格开画展,许多学生希望能跟她学画,但她拒绝了,因为她要把时间留给老公和我。
第2章 我的成长2
犹记得。
每次爸爸要回来,妈妈都会跟学校请假两天,把家里里外外打扫得焕然一新,煮了满桌子丰盛菜肴,再把我打扮成小公主。
她周而复始地重复同样的话,不停对不爱笑的我洗脑。
“晴晴,知道你笑起来有多美吗?你要多对爸爸笑,还要告诉爸爸,你好爱好爱他。”
我是个听话的女儿,所以每次爸爸回家,不爱笑的我总是勉强自己,随时随地把笑容挂在脸上。
去年,妈妈生病了。
她辞掉工作待在家里陪我,我拉着妈妈想学画画,但是妈妈说:“晴晴,爸爸不喜欢爱画画的女生,他比较喜欢会跳舞的女孩,你可不可以认真学舞蹈,让爸爸爱死了晴晴?”
我讨厌跳舞!
拉筋很痛,每次上完课,我全身骨头好像快要断掉,可是为了让妈妈高兴,所有的痛,我通通忍下。
我厌恶跳舞,但别人跳一个小时,我咬紧牙关狠练几小时,老师说我是天才,是天生注定来跳舞的,我没有反驳,但是我心知肚明,若不是为了让爸爸妈妈快乐,我不会做这种事情。
上个月,我拿到幼儿组舞蹈比赛的冠军奖杯,当我把奖杯捧到爸爸面前,爸爸高兴得不得了,抱着我,转三个大圈圈,转圈圈的时候,我眼角看见妈妈的笑脸。
那天,我便暗暗对自己发誓,要当个伟大的舞者,让妈妈每天都这么快乐。
昨天爸爸打电话来,说要回家。
妈妈的身体不舒服,她还是撑着,一边吐、一边打扫家里。
她做了好多爸爸爱吃的菜,把我打扮成公主,然后坐在客厅里等爸爸,我们从六点等到十二点,等得累倒在沙发边。
但爸爸爽约了,他没有出现。
今天早上,妈妈便开始发烧,她勉强走进房间睡觉,我很乖,把满桌子的食物一盘盘倒进垃圾桶里,拧了条干净抹布,踩在椅子上擦餐桌。
门铃响的时候,我正拿着抹布擦桌子,雪白的洋装上沾了菜屑,我跳下椅子,奔到屋前打开门,在看见爸爸那刻,皱起的双眉的我立刻转换成笑脸,“爸爸,你回来了,我好想你、好爱你哦。”
爸爸弯下腰,揉了揉我的头发,轻声说:“爸爸也好想你,也好爱晴晴。”
“下个星期,老师要带我去参加舞蹈比赛,我要再拿一个冠军送给爸爸。”
“真的吗?我们家晴晴要变成舞蹈家了,高不高兴?”
“爸爸高兴吗?”
“当然高兴,穿着舞衣的晴晴肯定比仙女更美丽。”
“嗯,爸爸高兴我也高兴,我一定要变成很有名很有名的舞蹈家。”我压下对舞蹈的厌恶,决心为爸爸妈妈办到。
“好,到时候我要告诉所有的人,看!那个最漂亮的小女生就是我的女儿。”
听到爸爸的话,我笑得更甜了,像沾上朝露的红苹果,引人垂涎。
“那爸爸要送我很大很大束玫瑰花哦。”
“那有什么问题。对了,妈妈呢?”
“妈妈在房间休息。”我乖巧地说道。
妈妈教我很多遍,我越乖,爸爸才越喜欢回来看我们母女,我心底明白,妈妈有多盼望爸爸回家,无论如何,我都要当个好女孩,让爸爸看重自己。
第3章 离婚
接下来。
我替爸爸拿拖鞋,目送爸爸上二楼去找妈妈,我讨好爸爸的笑容一直挂在脸上,没有退去。
接着,我又把桌子整理好,从冰箱倒冰茶准备端给爸爸喝,我小心翼翼走到妈妈房门外,却意外地听见里面传出争执声,我想也不想,冲进房间。
我的出现让爸爸诧异,他闭上嘴、背过身。
我看着妈妈再转头看爸爸,我轻轻地把剩下的半杯冰茶放在桌上,走到妈妈床边,细瘦的双臂环住妈妈的脖子。
我没说话,却摆明了立场,挺妈妈。
这时,我听见爸爸在叹气,缓了缓急促口吻,才对着妈妈说道:“温馨,你再考虑考虑好吗?僵持对谁都没有好处。”
妈妈听到爸爸的话没有哭没有嚎,只是任泪水冲刷,在脸颊上冲出几道泪痕。
吞下哽咽,挺直背脊,妈妈坚持道:“我不离婚,从结婚那天你就知道的,我承诺过的话,不后悔。”
“这是何苦,你为难的不只是我,还有自己。”爸爸苦口婆心地劝着。
“我苦……没关系,只要能等回你的心,再苦我都甘愿。”
“你等不回我的,我爱方如,今生今世都不会改变。”
爸爸的斩钉截铁再度辗过妈妈的心,爸爸是有多残忍才会以为妈妈是无敌金钢,辗不破、踩不碎?
“爱是会改变的,以前你也爱过我。”妈妈虚弱道。
“那不是爱,我解释过很多次了,那是兄妹、是朋友之情。请你体谅我,佳音马上要念小学,我必须给她一个完整的家。”
听到这话的时候,我很想对爸爸说,我也要上小学了,我也想要一个完整的家,除了许佳音,你还有一个女儿叫许晴晴。
只不过,这些话我都咽在心里,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
然后。
我看见爸爸跪地哀求妈妈:“温馨,佳音的身体不好,她的生日礼物什么都不要,只想和爸爸在一个户口本上,这个在别的孩子身上理直气壮的微薄愿望,竟然成为佳音达不到的梦想,每次想到这里,我就觉得愧对佳音。”
“我愿意收养她,但我不离婚。”
妈妈依旧坚定地摇头,如果这辈子有什么事是她必须坚持的,大概只有爱情这件事,虽然这份坚持造就她的痛苦。
“求求你,如果你真的像自己说的那样爱我,就别折磨我,好不好?”
“所以,离婚是一切问题的解答?”妈妈忍不住苦笑,这个时候,爸爸居然在意起她爱他?
“没错,离婚后,你可以为自己而活,重新找到一个好男人,过着幸福日子,至于晴晴,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她。”
妈妈没接话,一低头,泪水在棉被上晕出一片伤心痕迹。
对于离婚,爸爸已经计划多年。
“温馨,我保证会对晴晴和佳音一视同仁,我也向你发誓,我会尽全力栽培佳音跳舞,支持所有她想做的事。至于你,你要多少赡养费,只要你开口,我都不拒绝。”
“即使我要走你全部的财产?”
“对,即使你拿走我全部财产。”爸爸答得毫不犹豫。
妈妈缓缓摇头,这一刻,她终于认清。
当男人愿意付出所有,换得自由,妈妈还能不明白,爸爸有多恨她?
真可悲,妈妈的全心爱恋竟造成爸爸的无奈与痛恨……
爱情,还真是勉强不得的东西。
第5章 离婚3
我没注意到爸爸什么时候离开,等反应过来时,我发现妈妈又哭又笑,抱住自己的身子热得像火炉。
她轻轻摇晃着我,把热得烫人的脸颊贴在我冰凉的脸上。
我拍拍妈妈的背说:“妈妈不怕,爸爸不要我们,我们也不要他,他是坏人。”
“不,爸爸是好男人,他只是不爱妈妈。”
这个事实,妈妈从来都明白,只是假装不知道。若不是爸爸太好,怎会让她沉溺深陷得无法自拔?
“妈妈更好,他不爱妈妈是他笨蛋。”我低声啜泣,妈妈的病容让她恐惧。
“晴晴说得对,可惜爱情会让人变傻。”妈妈捧起我挂满泪痕的小脸,认真问:“晴晴,记不记得妈妈说过,一件事情要试过几次才能放弃?”
“三次。”
“答对了,可是妈妈对爱爸爸这件事太有耐心,试了三千次、三万次都没成功,还在继续试,笨的是妈妈不是爸爸,我应该试三次就好。”
“不对,妈妈很聪明。”我安慰妈妈。
妈妈抚摸聪明乖巧的我,忍不住落下泪水,往后……
一个人该怎么办?
“晴晴要记住妈妈的话,什么事都试三次就好,不要花太多的心力和时间去欺负自己,否则会像妈妈这样,越试越不甘心,到头来,吃了亏,别人还要怨恨你。懂不?”
我明白,妈妈不希望我重蹈覆辙。
“懂,晴晴只试三次。”
“就算是很喜欢、很喜欢的男生,如果他拒绝你三次,就不要再试了,转头、离开他,不要犹豫,好不好?”
“好。”
妈妈深望我一眼,把我紧抱在怀里。“这样,妈妈就放心了。晴晴陪妈妈睡一下下好吗?”
“好。”我从来不会拒绝妈妈的要求。
我在妈妈身旁躺下,小小的手心没忘记一下一下拍着妈妈,像妈妈平日哄我睡觉那样。
但是,即使爸爸只要我试三次,妈妈还是一句一句说着爸爸的好。
“那年啊,妈妈失去你外公,是爸爸在我身边,搂着我、拥着我,告诉我说,别怕,我会一直陪着你……我摔断腿,爸爸每天背着我上下学,当我的人形轮椅……”
妈妈喋喋不休说着,她不明白,怎么会,这样的感情还算不上爱情?
八月的第一个星期天,我把麦片泡进牛奶里端进妈妈的房间。
妈妈昏睡很多天了,不吃东西也不喝水,全身滚烫得吓人,我不敢离开妈妈太远,我经常睡到一半就被恶梦惊醒,冲下床、跑到妈妈房间,把手指头伸到妈妈鼻子下面,试试她有没有呼吸。
要确定妈妈鼻子下方有暖暖的气息,我才能安心。
妈妈一天比一天苍白,我也一天比一天瘦弱,冰箱里面能吃的东西越来越少,我圆圆的苹果脸变成小瓜子,下巴尖尖的,整张脸只看得见那两颗又黑又大的眼睛。
我把早餐端到床边,轻轻放下,推推妈妈说:“妈妈,吃早餐好不好?”
我碰到妈妈的手臂,好奇怪哦,妈妈不发烫了,身子变得冷冷的。
病好了吗?我扬起笑脸,再推一次妈妈。“妈妈,快起来吃东西,吃饱了,我们去迪斯尼乐园玩。”
妈妈之前说,等好病好,要带我到迪斯尼乐园玩,我从来没去过迪斯尼,不知道迪斯尼乐园长得是圆还是扁,但我一心想去,因为能够去迪斯尼乐园,就代表妈妈的身体恢复健康。
第6章 试三次就好
可是……妈妈一动不动,我用力拉了拉妈妈的手,她还是不动。
“在赖床哦,妈妈说赖床是坏习惯,好孩子不可以赖床的。”
我语调刻意放得轻松,试着隐去心中不安,我握住妈妈的手,很冷、很硬,没有以前的暖暖软软。
“妈妈,快吃东西啊,你不是说,一日之计在于晨,吃饱才有力气工作。”我不死心,弯下身子,捧住妈妈的脸,在妈妈耳边说话。
我的手指头放在妈妈的人中,那里冷冷的,没有暖暖的空气进进出出。
心突然间冷了,像妈妈的手一样,我不认识死亡,但隐约知道死亡,我除去鞋子,爬到床上,躺在妈妈身边,继续说话。
“妈妈,你是不是睁不开眼睛?再试试吧,要试三次才可以放弃哦……妈妈,我真的好想跟你学画画,你教我画画,我也不放弃跳舞,让爸爸高兴,好不好……妈妈,其实没有爸爸没关系,我真的不要紧的,又不是只有我们家没爸爸,小健家也没爸爸啊……我有妈妈就够啦,我们去迪斯尼、去美国、去英国,我们自己去……”
我不停的说话,一颗颗滑下的泪水叫枕头吸了进去。
没有人教过我,妈妈死掉的话,我应该怎么做,只能在惊惶恐惧间,逼迫自己适应接受,接受爱我的妈妈再也不会紧紧、紧紧地抱住我。
从清晨说到中午,我不停说话,口干舌燥,脑袋里像有人拿着大棒子在猛敲,痛得我想要尖叫。
念头滑过,我想起来,这个时候,应该打电话给爸爸。
一个号码、两个号码,我发现自己的手指头在发抖,直到这个时候,我才知道,原来自己好害怕。
接电话的是个中年妇人。
“你好,我是许晴晴,我想找爸爸,他叫许安。”我很有礼貌,连哽咽都压了下来,妈妈说过,我要当个有家教的好小孩。
“许先生不在,他带太太和小姐去日本迪斯尼乐园玩。”
“哦,谢谢,再见。”
他们去迪斯尼乐园了,真好,我没有去过。
我又回到床上,继续躺在妈妈身边,嘴里唱着妈妈常唱的催眠曲,没忘记帮妈妈把棉被拉高,太冷了,妈妈会感冒,要是再发烧就不好。
棉被下,我紧靠着妈妈,暖暖的小手仍不放弃煨暖妈妈。
一个小时后,我又拨出同一个电话号码。
“你好,我是许晴晴,我想找爸爸,他叫许安,请问他在家吗?”
“你是白痴啊,我不是告诉过你,他们不在。”这次,中年太太的声音里出现不耐烦。
我不是耍白痴,只是不晓得那个迪斯尼乐园不在他们家旁边,不晓得那个地方很遥远,得搭飞机,是好几天才能完成的行程。
我挂掉电话,回自己房间找几本图画书,念书给妈妈听,我认得一些字,不认得的,就用自己的意思说。
我把妈妈的手压在自己脸上,继续温暖妈妈,等我把所有的故事书都念完一遍后,又走到电话边。
“你好,我是许晴晴,我想找爸爸,他叫许安,请问他回来了没有?”
“你是来闹的是不是?我要讲几次,他们去日本了,不在家!”说着,卡擦!她用力挂掉电话。
我扳动手指头,一次、两次、三次,我试完三次了,妈妈说,试三次就可以放弃。
于是。
我放弃向爸爸求助。
我下楼、换鞋子,我没忘记,妈妈交代过,如果哪天妈妈出事,要到学校找卢校长,校长的儿子是律师,他可以帮我很多忙,而且妈妈存了东西在他那里,要记得带回来。
推开家门,我把门锁好,很仔细的做到妈妈的每项要求,但还是在绕出巷口时,被一部呼啸而过的摩托车撞倒。
对方没停下来,骑着摩托车继续前进,我没有心情哭闹,尽管额头流下温热的鲜红液体模糊了视线,手肘、膝间传来阵阵刺痛感觉,我还是勇敢站起来,拍拍裙子上的灰尘,继续往学校方向走,我必须找到卢校长。
第7章 新家
半月后。
我穿着一身黑色洋装,长长的头发用黑色发箍固定好,白皙的额头包着纱布,右手和两条腿都扎了绷带。
整体而言,我有些狼狈,但我的态度骄傲尊贵得让人看不见她的狼狈,才六岁的我有一双世故成熟的眼。
我走在卢叔叔身旁,卢叔叔帮我提行李箱,箱子不大,里面装了舞衣和妈妈最喜欢的画册,我捧着妈妈的遗照,不让人代劳,相片里,妈妈笑得很灿烂,无忧无虑、无病无痛。
卢叔叔是校长的儿子,他在当律师,妈妈把身后事全托给他,他帮忙办丧事,替我把房子卖掉,还帮我把多到花不完的钱买了保险和基金,校长奶奶说,不要担心,卢叔叔会照顾你,不让人欺负。
爸爸家的院子相当大,有游泳池、花圃和许多我不认识的大树,他们从大门口走到屋里至少要走上十几分钟,可我并不喜欢这里。
门打开,一个阿姨走出来,冲着我笑并弯低身,对我说:“晴晴真的好漂亮哦,比阿姨想像的还要漂亮。”
我知道她是谁,她没有妈妈美,没有妈妈温柔,笑起来的时候眼睛眯成一条线,很讨厌。
我不知道爸爸为什么喜欢她,难道真的因为她很会跳芭蕾舞?暗暗地,我对自己发誓:总有一天,我要跳得比她好一百倍,帮妈妈把爸爸抢回来。
“晴晴,叫阿姨好。”卢叔叔轻声提醒。
我没叫,锐利的眼光闪过,让方如再扯不出笑脸。
“没、没关系,先别叫,晴晴还不熟我。先进来,大家都在等你们。”她热情地伸过手要拉我,我闪身,躲开她的热情,迳自往屋里走。
我是个倔强的孩子。
“对不起,晴晴有点紧张。”卢叔叔忙着解释。
这是我未来成长的地方,他希望我能住得惯,至少……要待到成年、不再需要监护人,他才能帮我安排新生活。
“没关系,孩子嘛,卢先生请进。”方如笑笑,让客人进屋。
我率先进到屋里,放眼望去,除了爸爸、一个和我年龄差不多的小女生之外,还有个穿西装裤、白衬衫的叔叔和一个十二、三岁的大男生。
在爸爸家住了两个星期之后,我才晓得白衬衫叔叔叫做司仁礼,是爸爸的同学,也是许佳音的心脏科医生,许佳音的心脏不好,导致身体羸弱,被风一刮就会倒。
至于那个大男生,是司医生的独生子,他和我一样,很早就失去妈妈,他们和方家是邻居,许佳音都喊他司契哥哥。
从我进门,司契的双眼就没离开过我。
我从小就知道自己长得非常漂亮,比洋娃娃更美,大大的眼睛、翘翘的鼻子、和樱桃一样红艳的嘴唇,让人想咬一口。
我的皮肤很白,尤其在黑洋装的衬托下,看起来更白几分,我轻轻拉扯的嘴角边有两个浅浅的小梨涡,我的头发浓密黑亮,直直地披泄在身后。
我除了美 ,还有双愤怒的眼神。
司契看着我微微笑着,也许从没见过像我这么倔强的小女孩吧。
第8章 我讨厌他
爸爸见到我,立刻迎上来,轻触我的手脚和我额上的伤口,他温言道:“晴晴,你还好吗?伤口痛不痛?”
我凝视爸爸的脸,很想露出太阳般的笑脸讨爸爸欢心,更想像以前那样抱住他说:“爸爸,晴晴很想你、很爱你。”
但我发觉自己笑不出来,也说不出同样的话。
是,我小心眼得很,忘不了妈妈死那天,爸爸正带着许佳音在迪斯尼大玩特玩;忘不了妈妈抱住我时,全身颤栗,而爸爸口口声声要离婚。
爸爸注视着我和我手上的相片,缓缓蹲下身,说:“对不起,晴晴,我不知道妈妈生病。”
他不知道的事很多,不知道妈妈为了爱他有多辛苦,不知道很多人嘲笑她是个爸爸不要的孩子,不知道狂风暴雨的夜里,我和妈妈抱在一起大哭……
我沉默地注视他。
“爸爸对不起你,爸爸发誓,以后会尽全力照顾你、爱护你,把以前没给你的,通通给你,晴晴,爸爸真的很爱你。”
爱我?我不相信,为了和方如结婚,他连女儿都可以不要,这个难道也叫爱?
我六岁,还没学会顶嘴,不应声,并不是因为我相信爸爸的保证。
“晴晴……”
爸爸还想说话,我低头,从口袋掏出一封信,交给爸爸。那是妈妈发烧时,叮咛我要亲手交给爸爸的东西。
“妈妈说,她不欠你了。”我望住爸爸,口气不疾不徐。
爸爸打开信,看清楚是离婚协议书时,他的表情五味杂陈。
他和妈妈情同手足,他喜欢她,但不是男人女人之间的喜欢。遇见方如之前他不懂,遇见方如之后,他才了解爱情是什么。但……无论如何,再多的借口都隐不了他负李温馨终生的事实。
我凝视着爸爸,爸爸回视我,我们父女两人僵立在客厅中央,一个满脸罪恶、一个面无表情。
“佳音,快过来,这是晴晴,你要叫姐姐。”他试着化解父女间的尴尬气氛。
我转头,目光落在许佳音身上,她长相清秀,但比起我差多了,她又矮又瘦,脸庞透着不正常的青白。
丑!这是我对许佳音的第一印象。
她站到我面前,怯怜怜地叫了声:“姐姐!”
我没应声,冷冷的眼光扫过,她瑟缩地退两步,跑到司契背后躲起来,拽住他的衣服,拿他当盾牌挡在两人中间。
看着许佳音的这副模样,我在心底冷笑。
真没用,才一眼就被吓到?
我讨厌她,是她和她妈妈合力抢走爸爸、抢走我该有的幸福,这种妹妹,我不要。
六岁的我有着二十岁的沉郁,我不说话,单单用眼神,便谴责了这一家人。
突然。
司契走向前,笑眯眼,像所有的大哥哥一样,揉乱妹妹的长发。
“晴晴,你可以和佳音一样,喊我司契哥哥。”
我把冷淡眼光转到司契身上。
他的眼睛很温柔、鼻子很温柔、嘴巴很温柔,连笑的样子都温柔得不得了,他的手搭在我肩上,把冷冷的我煨暖了,但我不喜欢这个大男生,因为他和这家人是同一国。
第9章 不友好
司契仿佛没有感觉到我的冷漠和排斥,反而拉过我的行李箱,不容我反对地说:“我带你到你的房间,你的房间在二楼。”
司契走开几步,许佳音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但我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他停下来,再度用那种能融化人的温暖语调催促,“晴晴,快过来啊。”
那个口气,好像几百年前,我们就很熟。
我仍然不动,司契折回来,牵起我的手,他很有力气,我甩不掉。
卢叔叔轻拍我的背,“晴晴,去看看你的房间,卢叔叔有话跟爸爸谈。”
卢叔叔的话,我听!微点头,便乖乖跟着司契走。
我的房间在二楼,很大,全部的东西都是粉红色,床、窗帘、地毯、沙发、书桌……这是个所有小女孩都喜欢的房间,但我不喜欢,对我而言,这里是敌国,而我是被坏人绑来的人质。
司契动手要拿走她母亲的遗照,我挣扎的侧过身,不让他得逞。
他朝我笑着,弯下腰说:“放心,我不是要抢走你妈妈,只是想帮忙。”
然后搭上我的肩,推我走到柜子边。“把你妈妈放在这里好不好?”
柜子有点高,我够不到,但那里的确是个摆相片的好位置,考虑三秒,我把相片交给司契,让他摆好。
他调了调位置,拍拍手说:“好啦,以后你随时都可以看见妈妈。”
他冲着我笑,明明关着窗,用空调调节室内温度的,可我却觉得有股春风拂过脸颊,带着温暖明亮的朝气。
他的笑容,有着我不认识的魔力。
他没征求我同意,就把我拉到沙发坐下,他坐在中间,我和许佳音分坐两边。
“晴晴,以后你会常常见到我,我就住在你们家隔壁,暑假过后,你们要上小学,我会来带你们去新学校。”他说话的样子像个大人。
“司契哥哥会保护我们对不对?”许佳音抱住他的手臂,脸贴在上面说。
“对,要是有人欺负你们,就来找我,哥哥替你们解决。”他拍拍胸膛。
“姐姐,司契哥哥很厉害,他每次都考一百分,妈妈说,如果我和哥哥一样棒,就要带我去美国迪斯尼玩。”
哼!又去迪斯尼,我冷哼一声,我不再向往那个梦想中的乐园,我讨厌迪斯尼这三个字。
“我不是你姐姐。”我瞪着眼,冷声道。
“姐……”许佳音眉头扭起,感到委屈,“爸爸妈妈说,你是姐姐,要我听你的话。”
“不必,你离我远一点。”说着,我臭脸离开沙发,走到柜子边,打开行李箱,把东西收进柜子里。
许佳音看着司契嘟起嘴巴,她是爸爸妈妈的小公主,没有人这样对她说话,姐姐好凶哦,姐姐不喜欢她。
司契拍拍她的头,“佳音乖,你先回房间画图,我等一下过去找你。”
“好。”许佳音转身前,朝着我的背影做鬼脸。
司契无奈笑笑,走到我身后,柔声问:“你打算一直生气下去吗?”
我生气,关他什么事?
我板住脸孔,口气恶劣。“我生气还要你同意?”
第10章 挑衅
司契走到我对面,审视我的脸。
很奇怪,他就是喜欢看她,看她生气的时候,眼睛睁得大大的,很像发现猎物的大狮子,他越看越好玩,忍不住想跟她多说话。
她虽然和许佳音一样小,但是讲话的口气像大人,她肯定比许佳音好玩。
没有兄弟姐妹的司契很希望有手足,他很高兴除了许佳音之外,又多了个新妹妹,好玩的新妹妹。
“是不必,而且每个人都有权利生气,只不过没道理波及旁人,何况佳音没做错事,你生气她就是不对。”
他弯下身,与我平视。
“我爱气谁就气谁,你没有权力管。”我反口辩。
“对,你爱气谁就气谁,但生气佳音的话,我不能坐视不管。”况且姐妹嘛,应该互相友爱。
“为什么?”
“因为她是我妹妹也是你的妹妹。”
“我说过了,她不是我妹妹。”我背过身,痛恨他的话,许佳音不是妹妹,她是敌人、是坏蛋,是让她和妈妈不幸的女生。
“不管你高不高兴、否不否认,她都是你妹妹,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我恼了,气呼呼的鼻孔喷着火,动手将他往门外推。
“你出去。”
“不要,我喜欢待在这里。”
“可是我不喜欢。”
“你不喜欢的事情很多,不差这一件。”
“我数到三,你给我出去。”我蛮了,用力拉扯他的衣袖,想把他拉出房门。
可是他很大只,我拉不动十三岁的大巨人,拉了好半天,他还是站在原地,最可恶的是,他居然像阿拉丁神灯里面那个灯神,两只手在胸前交叉,笑眯眯的,由上而下俯视她。
他的表情让我觉得自己是个笨蛋。
“出去。”我打开门,手指向外面。
他笑容可掬地对她摇头,然后用很温柔的嗓音,一个字、一个字慢慢说:“我、不、要。”
“出去,不然,我要让你好看。”
好看?小丫头在威胁他耶,身为学霸,从来没被人威胁过,太好玩了,这个新妹妹不负他的期待。
他得蹲下身,我才能够与他平视,他想,这么小只,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让他好看,实在太好奇了。
“来啊,快让我好看。”他的眼睛闪过期待光彩。
挑衅!
我还不认识这两个字的定义,但很清楚他的态度,明明她就不想打他的,可是他一直把脸凑过来,说:你打啊、你快打我啊。
这时候,我再不动手就太孬了。
人,不可以给别人看不起。
于是,不想被看不起的我抬眼,视线绕过屋子一圈,看见柜子上摆一个鱼缸,缸子很大,但里面只装一点点水和一条鱼、两根水草,我走过去,展现神力女超人的气魄,捧起鱼缸,走到他面前,眼睛里面闪过一抹威胁。
他指指鱼缸,笑得更夸张了。“你要用这个对付我?不会吧?”
“我会。”我用力点头,高举鱼缸。
“你不会。”司契赌她是个聪明的小女生,不会不知道,用玻璃砸人会把人砸去急诊室看医生。
“我真的会。”我笑得更有威胁性了。
“你不会。”他对自己的打赌充满自信。
可惜他下错注,我是没拿鱼缸砸人,但把鱼缸翻过来往他头上套去,水哗啦哗啦流了他满身,而那条无辜的红色小鱼,卡在他的鼻子上面喊救命。
司契在想,许晴晴的老师一定没教过,要爱护小生命。
第12章 生病
方如见我回来,笑脸迎人。
“你回来了,阿姨还以为你今天要练舞练到好晚,特地把你的晚餐留起来了,你回来正好,一起过来吃饭。”
我从来不认为她是阿姨,对我而言,她只是“那个女人”或“方如”。
偏过脸,我假装没听见她的话,转而朝司仁礼点头。
“司叔好。”我乖巧道。
“好,上次给你的维他命吃完了吗?”
他很喜欢我,不只因为我长得很好看,更因为我眉宇之间的固执倔傲,像极了年轻时的好友、我的母亲,李温馨。
“还剩下一些。”
“好,我让司契哥哥再给你送两瓶过来,要记得吃哦,跳舞很耗体力的。”
“是。”
“要不要一起吃饭?”
“不要,我很累。”
“那你先上去洗澡休息一下。”
“好,司叔再见。”在这个家里,我只和司叔对话,这是很奇怪的情况,但同一种情况维持够久之后,大家就会把它当成理所当然。
转身往楼梯走去,我连多看父亲一眼都不愿意。
爸爸见我拒绝他们,拒绝得那样彻底,除了深深叹息,别无他法。他想,他已经失去那个搂着自己、嘴里嚷着“好爱好爱爸爸,好想好想爸爸”的女儿。
洗过澡,我从包包里面拿出中午没吃完的面包。
坐在床角,弓起双腿,她静静看着窗外,嘴里的面包失去滋味。
要念初中了,我可以利用这个当借口,停掉舞团的课,只是……多出来的时间要做什么?我不愿待在家里和讨厌的人眼对眼,却又没有其他地方可去,我的人际关系乏善可陈。
另一方面,我若不跳舞,最伤心的人恐怕是江老师,这些年,对我好的长者除了司叔、卢叔叔之外就是江老师了,不知不觉间,我把江老师当成母亲,为了满足母亲期待而跳。
“我。”门打开,司契不请自入。
我走到窗边,坐在窗台上,湿漉漉的长发披泄在肩膀,有点冷,但我个性冷得让人难消受,这点冷,算什么?
“怎么不吃大餐,却在这里啃面包?怪胎。”
他从没介意过我的冷淡,走到窗台,把带来的食物放下。
我视而不见。
“就算肚子不饿也要吃饭,你马上要进入青春期,需要大量营养。”他叉了块牛肉,递到我嘴边。
我别开头,拒绝他的温暖善意。
“乖,吃一点才会长大,不然你会被许佳音追过去,到时候轮到你要叫许佳音姐姐就难看了。”他笑道。
乖?我从来就没乖过,我和这个家不对盘,和屋子里的所有人都格格不入,只除了……司叔。
司叔是个很温柔的男人,和他的儿子一样,有着温柔笑脸和温柔嗓音,第一次接触,是我生病,他守在床边照顾我。
那时,我十岁,是大年初二的夜晚,爸爸带着方如和许佳音回娘家团聚,我拗着脾气、不肯上车,管家放年假了,爸爸为避开尴尬,将我托给司叔。
司叔义不容辞收留我,那个晚上我发高烧,烧得迷迷糊糊,但知道有一个柔软的掌心一直在我额间测温度,天亮、烧退,醒来的时候,我发现司叔待在我床边。
除了妈妈,没有人这样对我。
第13章 玛格丽特
是冬天,却有道暖流渗进我心间,我开口问:“司叔,你和我妈妈熟吗?”
“熟,我和你爸妈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
“司叔,我妈不可爱、不美丽、不讨人喜欢吗?”
“谁说的,你妈既可爱又美丽,而且非常讨人喜欢,当时,我们学校有多少男同学在追她啊,还有人在你外公外婆家门外站岗呢。”
所以,错在不够聪明,要是妈聪明一点,只试三次,就不会被爸爸欺负得这么辛苦。
“司叔也追过妈妈吗?”
“追哦,谁不追?可惜她看不上司叔。”
“要是妈妈喜欢司叔就好了,我喜欢司叔当我的爸爸。”
司仁礼心疼地抚了抚我的头发,叹气,“我,你爸很关心你的。”
我摇头,不接话。
“佳音的身体不好,他必须花更多的时间来照顾佳音,不是故意忽略你。”
故意或不小心有差吗?重点是,我对于爸爸就像妈对于爸爸一样,不重要。
我有自知之明。
“你爸对你妈相当内疚,他很想对你好,可是你拒人千里的态度让他不知道该怎么做,你可以给他一点机会吗?”
我给过了,是他放弃的。
何况,我并不需要爸的愧疚,就像妈妈从来不想得到爸爸的罪恶感一样。
“你是个好女孩,司叔全看在眼里,我知道你有很多不平和怒气,但生气并没有办法帮到你,你慢慢长大了,司叔希望你能够试着融入这个家庭,试着接纳爸爸和方如阿姨给你的爱,并且学着付出关心,只有付出爱的人,才有权利得到爱。”
只有付出爱的人,才有权利得到爱?这句话,我在嘴里重复念过三次,再度摇头,我不相信。
妈妈付出爱了,得到的不是爱而是失望和死亡。
从那之后,司叔渐渐成为我心目中的爸爸,司叔很忙,却常记得打电话叮嘱我吃东西,司叔工作多到熬夜熬出中年秃头,但他没忘记在每次出国时,为我带回礼物,因此,我对所有人摆脸色,独独不给司叔难堪。
“在想什么?”
我回过神,发现司契不知什么时候找到干毛巾,在擦拭我湿淋淋的头发,我想躲开她的大掌心,却让司契接下来的话阻止。
“如果我是你,我会快点把盘子里的东西解决掉。因为爸说,如果你不吃的话,三十分钟后,他会亲自上来喂你。”他抽掉毛巾,触触她的头发,很好,有八成干了。
我看司契一眼,闷闷地把牛肉塞进嘴里。
“奇怪,我老爸有什么魅力,能够让你乖乖听话?”司契失笑,这个难搞的小女生,唯老爸能降服。
我没回答,司契十九岁了,长得很高,在我眼里,他已经是个大人,可是,我就是没办法像许佳音那样,把他当哥哥看待。
“来,圣诞礼物。”他把纸袋交给我,我不收,他补了一句,“我爸给的。”
我看他一眼,扁了扁嘴唇,收下,心不甘、情不愿说:“帮我谢谢司叔。”
他又笑了,笑得非常温柔。
很好,只是个小谎话,就让她收下他的礼物,可见得对她,不能直着来。
“除‘谢谢司叔’之外,你没别的话对我说?”
对他有什么话好说?他是方许佳音未来的老公,而我,绝不和许佳音有关的人物建立友情,这是原则、是立场、是泾渭分明。
“好吧,你不讲,我来说。这次的表演我会去看,要不要送花给你?”
“不必!”我用一双很孤臣逆子的目光看着他。
“你喜欢什么花?玫瑰、百合、向日葵、天堂鸟……”
“玛格丽特。”
话刚出口,我很后悔,我不想和他说话,更不想他来看我演出,但玛格丽特四个字不知不觉从嘴里飙了出去,在理智来不及阻止之前。他很有激人说话的本事。
“没问题,我会给你很大、很大一束。”他笑盈盈回答。
第14章 撞见幸福
就这样,元旦那天,司契不但来了,还带一群死党朋友过来,都是男的,对于观赏舞蹈表演,这群大男生实在不起兴趣,但他们手里都拿着一束花,这束花的另一个名字叫做“朋友间的道义”。
幸好,舞团里有许多美丽优雅的十七、八岁少女,稍稍安抚他们的心灵。
舞蹈表演之后,他们有了改观,甚至有几个大哥哥搭着我的肩膀说:“妹妹,你未来前途无限光明。”
“妹妹,你是舞蹈界最优的新星。”
“我敢发誓,二十年后,你一定会成为省城之光。”
我没听进去他们谄媚的话,但我的鼻子闻到花香,而肩膀上,一只只的大掌心,把温暖贴上。
那天晚上,我跳的舞曲是舒伯特的幸福,然后,她我在下舞台之后,撞见幸福。
很快。
我十六岁了。
我念名校,成绩优秀且没有荒废舞蹈,每年我都能拿下几个冠军奖牌,照理说,这样的我肯定能得到爸爸的全心关注。
可惜,并没有。
我是方家的独行侠,独来独往,不与任何人打交道。
许佳音的心脏随着年龄增长,发病的次数增多,让她变成陶瓷娃娃,一碰就碎,相较之下,我就太独立自主了。
我会因此伤心?不会,我老早麻痹了。
妈妈教过我,凡事试三次就可以放弃,所以在我敞开三次胸怀接纳爸爸,而爸爸选择缺席之后,我便不再对爸爸抱持任何希望。
十六岁的我早熟而敏感,我明白妈妈弄错了,爸爸并不是喜欢会跳舞的女生,而是喜欢特定的女人,不幸地,那个人不是妈妈。
我仍然不喜欢跳舞,但已经投入了太多的心力。不是没想过放弃,只是我倔强着、坚持着,守住对妈妈的承诺,也守住江老师对我的期待。
我想,我会一辈子跳舞,直到再也跳不动为止,即使我已然明白,舞蹈没办法来回爸爸的心。
意外的是,我的舞蹈没引来父爱的关注,却赢得舞蹈界前辈的赞美,报纸媒体赞誉我为芭蕾舞界明日之星、舞台上的精灵。
我占不了父亲心目中重要的位置,只能占住父亲为方如装潢的舞蹈室。
方如为了女儿的病,很久没练舞,骨头僵硬、舞姿生涩。
我在舞蹈上的成就已远远超前方如。
可是,有什么用?
我常看着满柜子的奖杯苦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为这些没意义的东西拼命,很无聊对不?就为了霸占一间人家不要的舞蹈室。
旋转、跳跃,同一个动作,我对着镜子做过二十几次,都做不出我满意的角度,再一次、再一次、再一次……
数不清做过多少次,我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仍然坚持。
这个时候,家里除了我和管家,没其他人了,所有人都在医院,许佳音明天早上要进开刀房。
十点,墙上的咕咕钟跳出一只小鸟,拍翅鸣叫。
我消耗掉最后一份体力,瘫软在地上,仰躺,看着天花板,像濒死的海鱼,鼓着腮,不停喘气。
第15章 喂食
许佳音太紧张,司仁礼给了她一点镇定剂,司契等许佳音入睡后才从医院离开。
明天就要开刀,手术成功率不低,原则上没有大问题,但许佳音生性胆小,再加上佳音爸妈平日小心翼翼、保护过度,让许佳音受不得半点事。
自从知道要动手术那天起,许佳音的情绪就起伏不定。
如果要开刀的是我……她大概眉头连皱都不会皱吧。
想起我,忍不住地,司契又想笑。
我很傲、很冷、很孤僻,不懂人情世故,不会与人和平相处,原则上来说,我是个不讨喜的女生,但很奇怪,他就是喜欢。
他喜欢我淡淡的表情,喜欢看我在舞蹈室里拼命,我肚子里好像有股永远发泄不完的怒气,鼓胀的腮帮子仿佛全世界都对不起我,但他就是喜欢这样的我。
人与人之间真的很难说清楚对比对?他跟许佳音认识的时间、相处的时间都比我久,但他就是喜欢待在我身边。
尤其那束玛格丽特结束我们之间的长期冷战之后,两人慢慢建立友情。
来到方家、站在舞蹈室外,司契看着我不要命似地练舞,心底微怏,是舍不得,舍不得我对这个世界气得那么凶。
当然,对于司契的喜欢,我一点也不知情。
见我瘫软在地板上,他打开门走进去,静静坐在我身旁。
“你来做什么?”我无力地睁开眼睛,瞄他一眼之后,又闭上眼睛。
“陪你。”
“许佳音不要你陪吗?”
“连名带姓喊自己的妹妹,会不会太无情?”
他知道我不喜欢许佳音,知道我不满父亲爱上方如,但爱情这码子事,复杂得让爱因斯坦也无法解题。
无情?我轻嗤一声。“你来和我吵架?”
“不是,我给你带这个来。”说着,他从纸袋里掏出好几份从夜市买来的垃圾食物,摊在地上。
我横他一眼,不知道舞者有身材限制吗?
“不想吃?不行,你太瘦了,看……”他抓起她的手,手指头划着她手背上的青筋说:“这是巫婆专用手,要是不说,人家会误以为生病的是你不是许佳音。”
谁说生病的不是我?谁说我不是巫婆?
我在心底诅咒过方许佳音千百次,我有病,心理疾病,从懂事开始就生的病,我只是不说、不表达,不让别人看出我病情沉重。
“吃一点吧,味道真的很棒,保证你一口接一口,越吃越顺口。”司契挑起一勺芝麻糊到我嘴边,见我仰躺着不张嘴,他笑得很贼。
“笑什么?”
“你有没有看电视,如果病人不开口喝药的话,那个主角就会把药含在嘴里喂对方喝,你是不是很想试试嘴对嘴喂食法?”他把话说的很黄,过分吧,二十三岁的“老先生”居然在对未成年少女要暧昧,不怕触犯儿童福利法。
我瞪他、他笑望我,但压在我嘴边的汤匙从没有放弃过,两分钟后,我打开嘴巴,芝麻糊顺利滑进我唇舌里。
拦腰,他把我抱起来,让我坐在他膝上,把我当成三岁小孩喂食,这个喂一口、那个喂一口,我吃不完的,他通通吞下肚子。
第16章 相处
第一次,我发现他食量惊人,他没变成胖子还真是祖先保佑。
“不要这样看我,你不知道用脑过度的人,热量消耗得多?”司契笑得很温柔,温柔道可以将人融化。
“所以用体力的人热量消耗的少?”他没讽刺我,我先讽刺自己不用脑。
“你真是个难以讨好的女生。”说着,不由分说,他揉乱了我的头发。
我挥开他的手,两秒钟,他的手再度攻顶,再度在上面制造鸟窝,我又挥开,一样,不多不少的两秒,他的手又飘了上来。
一次、两次、三次……试过三次之后,我不再做徒劳无功的反抗。
他就是这样子,用坚定的温柔一点一点攻占我的骄傲,在我尚未发觉前,他已牢牢霸占我的心情。
这年,连连跳级,二十五岁的司契正式成为省城医院里的主治医生,也许是家学渊源,也许是从小耳濡目染,繁重的医院工作没有难倒他,相反的,他如鱼得水,还有许多时间陪许佳音、逗我。
司契站在门外,透过玻璃窗静静看着我在自虐。
温柔的眼睛横了好几次,他想冲进去修理人,想把我抓起来。狠狠揍一顿,但他没忘记方如阿姨说过,舞蹈人的世界不可以随意被侵犯、中断,所以,他什么动作都没有,只是继续让自己温柔的眼睛发横。
在第三十或四十次旋转之后,我体力不支、砰地,摔倒在木头地板上,司契再也顾不得什么舞不舞蹈人的世界,冲进屋倒是,一把将我抱起来。
他将我抱回她的房间,上楼下楼,跑的速度像奥运选手,他拿来医药箱和冰敷带,替我处理膝盖上的伤口,他的手很忙,嘴巴更忙。
“不要命了吗?你知不知道这种练习法会让人休克致死?心脏弱一点的人像你这种操法,早就到地狱领号码牌等着喝孟婆汤,说啊,有什么比赛比自己的命重要……那么喜欢奖杯吗?我做一百个送给你……”他越念越起劲,失去了平日的温柔习性。
我静看他的脸,他不算帅,至少和满街跑的花美男有差距,但他有双深邃的眼睛,看人的眼光总是带着许多温柔,他还有张性格的下巴,上次忙了一个星期没刮胡子,满脸的胡渣让他看起来更有男人味。
他非常高,好像从第一次见面起,我都得仰着头才能看清楚他的脸,十几年过去了,我们之间的身高差距并没有改变,就像我们之间的互动一样,还是停留在敌我双界。
我分得很清楚,楚河汉界划在哪里,这个家分两派,一派是爸爸、方如、许佳音和司契,另一派是我,司叔是中立国,谁也不偏颇,虽然势鼓力当,但我从来没有认输过。
唯一认输的是吃饭,他总有办法像请佛祖似的,把我请到饭桌边。
司契常在晚餐桌上,叙述他在医院里碰到的小故事,我常假装没在听,可是,我把每个故事都听了进去。
不是因为司契帅,而是他有副温柔的好嗓音,当他说有个长得很像女生的同学在妇产科实习,病人一看到他,就指定由他帮忙内诊,还大声说:“我只让女病人看诊。”时,我心里在笑,却绷紧了一张脸。
当他说到黑道大哥在风雨夜互砍而急诊室爆满,他们这群菜鸟实习医生被推上场,没有麻醉就替黑道大哥缝合,看着黑道大哥哀哀叫,他们觉得自己比法官更厉害,可以亲手制裁他们时,我笑弯了嘴,于是赶紧低头扒饭,不叫人看见我的好心情。
我喜欢他的故事,于是他请佛祖的工程越来越轻松。
第17章 爆发
现在,受伤的我摆出扑克脸,静静地听他唠叨。
“还痛吗?”终于,他不再念人,拿来一条热毛巾站在我面前,我流了满头的汗。
“关你什么事?”我淡淡回他,不接毛巾。
“你还真是毅力超强的女人。”
司契有张超厚脸皮,人家摆明拒绝他的好意,他假装看不懂,拿起毛巾迳自替我擦去脸上汗水。
我很想知道他那句“毅力超强”指的是什么,但我很骄傲,他不解释我就不问,撇开脸,假装不在意。
他把我当成任性小孩,温柔的手勾住我的下巴,不准我转开,继续帮我擦去汗水。
像是看透我的骄傲似的,司契主动把话说明,“我没见过哪个人可以和你一样,生气生那么多年。你累不累?”
他突然凑近,我瞪他,用力抽开身,这次,他放开我,直接找来一条大浴巾,从头而下,把我整个人裹住,流汗不擦汗很容易感冒。
“难道和全世界为敌,会让你过得快乐一点?”他又在挑惹我说话,但没成功。
我冷眼睇他,谁给他好处,要他出头主持公道?
“我看得出来,许叔叔对你有罪恶感,他很努力补偿你,可是热脸老是贴到你的寒冰掌。”
罪恶感能卖钱吗?还是能把妈妈还来?我不需要。
“方如阿姨也一样,她对你的好,你都视而不见,把她当成空气。”
空气?方如把自己想得太重要,她有什么资格当空气?人类没有空气会死,而她没有一个后母,只会更快活。
“许佳音很委屈,她想把你当姐姐,可是你对他冷冰冰,你到底希望大家怎么对待你,你才可以试着把他们当成家人?”司契一个个替他们说项。
“我为什么要把他们当成家人?”我抬高下巴问。
“为什么不要?”
“为什么要?”我反嘴。
“你身上流着许叔的血,而方如阿姨、许佳音是许叔的家人,所以他们是你的家人。”他像推数学公式似的,推出我必须把他们当成家人的理论。
他惹火我了,挥开身上的大浴巾,火大说:“你的家人会在你快死的时候,全家去旅行吗?你的家人会在你被嘲笑、被欺负的时候不闻不问吗?你的家人会偶尔出现,而每次出现的目的都是为了要离开你吗?血缘关系,多好笑,这种关系,我宁可不要!”
也许是伤口在作祟,也许是温和男人的指责让我受不了,我一口气把委屈吼出来。这些话憋在胸口十几年,我以为会憋上一辈子的,没想到居然被司契套出来。
我吼得他语顿。
“我……我完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这些事,他全然不知。
“是啊,你什么都不清楚,凭什么评论我孤僻,凭什么指责我用冷漠回报别人的热情?”
“所以……我给你机会,让你把事情说清楚。”我的话让他瞬地明白,事情不似他知道的这么单纯。
我抬眉,触到他温柔眼神,第一次,我发现,温柔也可以把人弄得很生气。
“你清不清楚,对我有什么好处,我干嘛多费唇舌?”我的下巴上抬三十度。
“我弄清楚之后,就不会随便评论你的脾气,说不定还会站到你那一国,替你加油打气。”他开出我要的好处。
“不必!”我口是心非,有个人可以站到自己这边,的确很诱人,我已经当少数党当得太久,很想有一天也能掌大权。
“说说看吧,我是个逻辑很强的人,不必让你花太多口舌说明。”
说着,他从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棒棒糖递给我,我盯着糖果,看着看着,有些心动……
第18章 打赌
那年,幼稚园隔壁新开一间糖果店,里面有各式各样造型、味道特殊的棒棒糖,许多小朋友的爸爸妈妈来接他们下课的时候,会顺道带他们进去。
我眼睁睁看着小朋友从糖果店出来,一手牵着爸爸或妈妈、一手拿着棒棒糖,炫耀似地舔着。
那时,我梦想着,有一天爸爸也会带我进店里,我要挑那个留着西瓜头的妹妹糖……
无奈的是,我的梦想最终成了空想,从没有实现的一天。
于是,一根棒棒糖换到我的故事、妈妈的故事、爸爸的故事,司契从她清冷的叙述中慢慢懂得,为什么我会有这样一双愤怒的眼睛。
还能怪我?不,他于心不忍,人和小孩受过这样的创伤,都很难放弃仇恨。
所有人都以为我在对付别人,其实我对付的是自己,我恨自己没有能力保护母亲,恨自己无法抢回父亲,我觉得要是当年妈妈没生下我,或许会碰到爱她的男人,建立起幸福婚姻。
司契叹息,但他仍然希望我能够心平,因为不选择放下,受最大折磨的人是我自己,不是许叔、许佳音或方如阿姨。
“有没有想过,你妈妈把你托给许叔,或许是希望你能和许叔建立关系?”
“有。”
“那你为什么不要对他好一点?”
“我试过,三次。”
我承诺过妈妈,只要试三次,三次之后就不要傻得继续坚持,妈妈是坚持之下的受害者,我再笨也懂得何谓前车之鉴。
“说不定你再给方叔第四次机会,他就不会让你失望。”
“你确定?”我看他的眼神里带着挑衅。
我的眼神摆明,如果这叫打赌,我绝对会赢,但司契就是由那么点儿不服气,他跟着挑高下巴对她说:“我确定。”
“好,你说的,如果他又让我失望呢?”
“我就不再逼你合群。”
“很好,说定了。”
我拉起司契往楼下走,客厅里,许佳音正靠着爸爸撒娇,她叉着一块苹果喂爸爸,说说笑笑。
许佳音看见姐姐,连忙坐正身子,缩到沙发里面,她很怕我,从第一次见面就害怕,一路怕到长大。
她低着头,但眼光三番两次偷偷瞄着我和司契交握的双手。
我发现了,一个恶意念头浮上,向右一步,我靠司契更近,手臂贴手臂,我的脸颊几乎贴在司契身上。
许佳音倏地抬眸,惊愕的眼睛盯向我,我露出带着胜利的笑脸,视线同她对上。
受伤了?会痛吧,好得很,白雪公主终于也尝到灰姑娘的感受,呵呵,原来,伤她就得用这招,学会了,往后我会经常性“复习”。
许佳音惨白的脸色让我有了成就感,多年的挫败在这一刻,获得些微补偿。
我没本事把爸爸抢回来,如果把司契抢走呢?
许佳音会不会痛不欲生,会不会气到心脏病发作、一命呜呼?
不自觉地,邪恶笑容浮上。
“我,你有事吗?快坐下来说。”
看见我,爸爸很开心,我总是躲着他、躲着我不肯承认的家人,我用一堵高高的围墙把自己围在中间,好不容易,我愿意走出,围墙外面,他怎能不把握机会。
“是啊,我、司契,来,一起吃水果。”
方如用她一贯的热情招呼我。
同样的,我也用我一贯的冷漠,假装视而不见。
“不必,我只说两句就走人。”我满脸孤傲,让人难以亲近。
“呃,好,没关系,有什么事情,你说。”爸爸愿为我在这种小事上妥协。
“下个星期日晚上六点半到九点半,省城纪念馆有一场大型的舞蹈比赛,得到冠军的人,将会获邀加入北京芭蕾舞团,江老师帮我报名了,你可以去帮我加油吗?”话说完,我瞠大眼睛等着爸爸的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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