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点十五分,我在窗边看晚霞从烧着到冷却。
明天是雨天,太阳可以睡个懒觉,晚霞也可以不用上班。
长大之后才知道,早穿棉袄午穿纱围着火炉吃西瓜的除了新疆可能还有武汉。如果武汉的时间能变得和天气切换一样迅速,也许我就来不及感冒头痛,也许我就能像小王子一样不歇气地看上四十三次晚霞。
当晚霞褪成浑浊的青色时,哥哥打电话来,告诉我Q找到了,快去接她。电话那头杂音很大,像是显像管时代的电视机屏幕里成片的雪花,我一边跑一边吼他,Q在哪里,你快说啊。我按照电话里的地址跑去医院,行人的背影都很安静。我听不见他们的声音,因为跑太快呼吸声会在颅骨里反射,就像是颅骨在收集身体里的声音。肺部在啸叫,心脏快要过载,大脑过了电似地分泌肾上腺素,快一点,再快一点,她在等你。
医院还是老样子,住院部的外墙上长满了爬山虎,天没黑的话他们就像睡着了一样安静,但我知道,这些不老实的家伙会在月亮升起来的时候偷偷呼吸。我从大门冲进去,还有8层楼梯要爬。这些楼梯又宽又滑,用的是很久的一种地板砖,可以看见砖块里各色小石子的切面。人总是在接近目的地时双倍地患得患失,心脏跳得快要炸掉。我艰难地清了清喉咙,一步三级楼梯用手臂扶着栏杆把自己往上送,还有四层——两层——一层,病房的走道像是一条跑不完的隧道。直跑到病房的尽头,医生真的带着Q在等我。终于能心安理得地喘口气,我抱着Q哭得很丑,哭得胃都在抽搐,我说你这些年都去哪里了,他们都在骗我连葬礼都不让我参加,我就知道你还在的对。你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受过委屈,都告诉我好不好。
Q深深凹陷的眼窝被悲伤填满了,她好难过地看着我,但是一句话也不说。医生说好了你快带她回家吧,她已经在医院里住了好久了。
我和Q一前一后地走在河岸上。我们牵着手在河岸上一前一后的走。我俩的身高就像是路灯下的影子,我越往前走越矮,Q却越来越高。我好高兴,不停地和她说话,要把十年没说的话都说个够。我说我们回家吧,路上可以去买点菜,我要吃菜市场门口的蜂蜜小蛋糕你也可以买一点桃酥吃哦。只有说到无关痛痒的话题时,Q才会和我说话,但依然不回答任何问题。不过没关系,她的手掌很厚很软,声音也是老样子,只要她回来了,那些问题就不需要答案。
河岸上的风很柔软,远远地能看到堤坝下一片芦苇在温柔的摇摆。我转头问Q,我们不回家了,去芦苇荡里玩一会儿好吗,玩儿到晚霞灭了就回家。
Q不跟我走了,她又很悲伤的看着我,一动不动,她问我小不点儿你不去上学吗?
我扯着她宽大的袖口,假装没听见的地催:“走啊,我们去芦苇荡放风筝,你跟我走啊!”
我看不得她那双眼睛,头好痛。
她说小不点你该长大了,不要老跟你爸爸置气,要好好念书啊。
我哀求她说我们不去了好不好,我再也不贪玩了,你跟我回家吧。她还是很悲伤地看着我,一句话也不会说,把我的手攥地很紧,然后猛地把我推下河岸。
我在坠落的一瞬间醒来。
硬板床硌得我浑身难受,真不愿意醒过来。Q如果还活着应该有八十多岁了,或许是气我没来参加葬礼,她很少来梦里看我。
早上没有吃早餐的习惯,洗漱完就出门上学。刚在教室坐下数学老师就走了进来,第一节课她不太想讲,一人发了一张卷子做。
你知道的,世界上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靠喜欢来解决。比如我还蛮喜欢数学的,但这并不代表我能学好数学。又比如说我中学时代最好的朋友X,X觉得语文啊数学啊物理啊都差不多,但学得比谁都好。每当想到这个事实我就会变得无比挫败和别扭,尤其是解数学题解了半天却只能写出一个"解: "而X却在后座锲而不舍地狂拉我的卫衣帽子的时候。
我说干嘛啊,等我解完这道方程再说。
X凑过来看了一眼,说这道题没有答案。
我说什么叫没有答案。
X说这个方程求不出有理数的根,就是没有答案。别做题了,我在思考一个有意思的问题。你说鱼会放屁吗?
我说你会放屁鱼怎么就不能会了,众生平等,你不要这么傲慢嘛。
X说有道理。他还想说些什么,下课铃响了。教室里的同学全都站起来往外走,这些面孔里有中学时代的同学也有大学时代的,有我喜欢的也有我讨厌的。我心想这又是哪一出,时间都停了他们都回来了?那拜托我不喜欢的几位请不要回来好吗。
当人群逆着你走,即使你不动也像是在逆流而上。潜意识很害怕这种人群涌动暗藏的力量,X抓住我的校服袖子说我们走吧。我问X走去哪里啊。X说我们回去2014年吧,向前走太危险了。在你还没有长大的将来你会跟我吵很多很多次,吵完会和好和好会吵架,直到有一次吵得老死不相往来,然后就真的老死不相往来。然后你会迅速地长大,会遇到更多的心碎时刻,你会有做不完的工作,还会和很多朋友渐行渐远。现在还有机会回去,快走啊。
我说我不要回去。
X说来不及了,你不走会后悔的。
我说不要。
X隔着汹涌的人群很悲伤地看着我,我不知道X为什么悲伤。人群把我和所有人冲散,人群把我撞倒。
我又一次在坠落的瞬间醒来。
接连的两个高密度的梦几乎让我呼吸困难,我走到阳台上去吹风。武汉又在玩一夜入夏的把戏,楼下老太在阳台上种的菜苔抽了老高的芽,顶上开了一朵黄色的小花,风一吹过来就柔柔弱弱的委屈样子,一抖一抖地。我心想你委屈啥啊,菜长得这么瘦不是你的错,我妈说了这种菜苔就是不好吃,开你的花吧老太太不会怪你的。
小区里久违地有了狗叫的声音,哦对我们是无疫情小区,可以在小区里面溜达了。我往草坪上看,只见有一家的门里果然跑出来好大一条萨摩耶,真漂亮。不一会儿又跑出来一金毛,好家伙养两条大狗啊真幸福。接着又出来了三条四条好多条不同品种的狗子。这什么家庭条件啊,这么些狗子一顿都得吃不少吧。我正惊讶着,这家又摇摇晃晃地走出一队鸭子来,哦吼,神奇动物都在这里了,还养鸭子呢。有一些鸭子跑得快,已经赶上最先出来的狗子了,还有两只拉队了在后头张着翅膀。
哎哟,后头怎么有一只鸭子跟狗打起来了,唉,一楼的你们家狗把鸭子给咬了,快出来啊!
我急着想喊出声音,却一个激灵从床上蹦弹起来了。
空气里有一股子油烟的腥味儿,不敢确定是不是真的醒了过来。
顺着味道走进厨房,妈妈在厨房炸红薯丸子。她说你醒了,我们的无疫情小区被摘牌了,因为昨天有个住户发烧还没确诊。炸好的丸子在桌上你尝一口。
咬了一口丸子我才确定自己真的醒了过来。太烫了,口腔这种复杂的刺痛是梦境模拟不出来的细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丸子不够甜,不管吃了几个都觉得心里很茫然。
至于鱼会不会放屁。
没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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