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外史》是一部讽刺小说,细节描写是其中最为重要的讽刺手法。不管是外貌、动作,还是语言、神态,作者总能抓住那最有表现力的一笔,入木三分地刻画人物形象,让读者窥斑见豹,见微知著。
比如范进。在为母守丧期间,他和张静斋去汤知县衙门打秋风。席上,他坚决不用镶银和象牙的筷子,以示自己谨守礼制,是恪守孝义之人。可实际上,对于自己的口腹之欲,他是绝对不会节制的,“在燕窝碗里,捡了一个大虾元子送在嘴里”,一切做得那么自然坦荡,那么顺乎人情,就连汤知县也觉得该这样,才放了心。可见说一套做一套,满嘴仁义道德、遵制守礼,实际上却放纵私欲,满足口腹享受,虚伪做作,早已成了大家见怪不怪的社会风尚。看似轻描淡写的闲笔,对于人性和世情,却是何等深刻的讽刺啊!
可以说,一个夹虾元的动作让范进原形毕露。如同许多人一样,仁义道德是说给别人听的,满足私欲才是自己想要的。
比如严监生。他临死时,挤了一屋的人,桌上点着一盏灯。“严监生喉咙里痰响得一进一出,一声不倒一声的,总不得断气,还把手从被单里拿出来,伸着两个指头”。大侄子、二侄子、奶妈都不懂其意,只有刚扶正的后妻赵氏晓得他的意思。知道是因为灯茎里点的是两茎灯草,恐费了油,忙走去挑掉一茎。严监生这才“点一点头,把手垂下,登时就没了气”。因为多点了一茎灯草而死不瞑目,他的吝啬真是深入骨髓。平日里他是如何行事的,不待作者多花笔墨来点明,读者自然早已心领神会。那临死时举着的两根指头,也让严监生这一中国文学画廊中吝啬鬼的形象深入人心。
可以说,伸着两根指头的严监生在《儒林外史》中死了,但却永远活在了每一个读者的心中。当然,是以丑角的形式。
又比如匡超人。匡超人在《儒林外史》中是一个不断黑化的角色。贫苦的匡家老二,因为孝顺好学,不断得遇贵人相助,最终进京入了太学,并考取了教习的职位。回乡取结时,被告知妻子已死。他冷酷地拒绝了哥哥让他回去将妻子棺木下土的要求,并告诉他哥:“哥将来在家,也要叫人称呼‘老爷’,凡事立即体统来,不可自己倒了架子。”昔日老友景兰江来会他,他不肯去茶室,上了酒楼,并大肆宣讲他做教习的威风,馆内陈设如何像衙门一般,将来要做督、抚、提、镇的学生如何在他跟前磕头,太老师如何地偏爱他。当蒋刑房请他去监狱里看看昔日的恩人潘三时,他却说自己如今身份不同,到监里去看人,就成了赏罚不明,这不是臣子所为,将来有钱了再帮衬他。坐船时遇到牛布衣,吹嘘读书人家家家供着自己“先儒匡子之神位”,被牛布衣指出“先儒”之误后,他竟红着脸强词夺理:“不然!所谓‘先儒’者,乃先生之谓也!”牛布衣询问他的恩人马二先生,他不仅没有丝毫感恩之心,反而抬高自己,攻击马二先生。能言善辨,巧舌如簧的匡超人,在这一件一件的事里,一段一段的话里,丢掉了父亲的教导,丢失了往日的淳朴,丢弃了做人的原则 ,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自私虚伪、贪慕虚荣、薄情寡义、冷酷至极、恩将仇报的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富贵功名,让他迷失了心性。
可以说,几段话完成了匡超人由“清”到“浊”的转变。他那看似句句有理的言辞也掩盖不了已被功名富贵腐蚀透顶的心,悲哉!
还比如五河县人。在吴敬梓老先生的笔下,五河县的风俗是:“说起那人有品行,他就歪着嘴笑;说起前几十年的世家大族,他就鼻子里笑;说那个人会做诗赋古文,他就眉毛都会笑。问五河县有甚么山川风景,是有个彭乡绅;问五河县有甚么出产稀奇之物,是有个彭乡绅;问五河县那个有品望,是奉承彭乡绅;问那个有德行,是奉承彭乡绅;问那个有才情,是专会奉承彭乡绅。”“歪着嘴笑”“鼻子里笑”“眉毛都会笑”,这越来越深的嘲笑、讥笑、耻笑,让人心寒,让人齿冷,也把五河人的丑陋、五河地方的鄙陋与恶俗晒在了光天化日之下。“彭乡绅”三个字更是让五河人的趋炎附势、溜须拍马成了一种集体意识。两相对照,更见人情凉薄,世风污浊。
一个讥笑的神态,一句奉承的语言,竟成了一个地方所有人的共同腔调。恶俗的环境造就恶俗的人,恶俗的人让环境更加恶俗。在这样的环境中,那些有才有德的人反而成了异类。也许,这便是吴敬梓将家财散尽,把一腔孤独与幽愤倾注笔端,著就《儒林外史》的原因吧。
优秀的小说胜在细节。动作里藏着人心,语言里藏着人性,神态里藏着世情。吴老先生挥舞细节的宝剑,在文字里纵横捭阖,为读者剖开儒林的虚伪,展现追名逐利的众生相,让多年之后的我们,在拍案叫绝的同时,依然时时警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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