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大佑唱过一首歌叫《飞沙风中转》,眼下的我们像什么呢?正好比是被狂风带到了空中的、没着没落的沙子。那么,沙子们想要的是什么呢?
沙子们想要找到一个故事。
还记得我们在去年聊过央华戏剧的《如梦之梦》,这部戏的灵感起源于剧作家赖声川看到的一个藏传佛教的景象:话说修行者安慰临终者的时候,会通过一种“自他交换”来减轻对方的痛苦。用世俗的说法,这是一种有牺牲精神的通感和同理心。修为浅一些的人,可以去倾听临终者的人生故事,对方会在讲述之中显现出意想不到的智慧,他的内心也跟着平静了下来。
心理学里有一门叙事学,和这种说法是暗合的。叙事学认为,人是可以用他的人生故事来建立自我,把记忆中的事件编织成一段有关于“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的生活有什么意义”的情节,这对于深陷绝境的人是有巨大的救助和安抚作用的。
那种寻找故事的感觉决定了我这本书的格式。我把它设计成了九场闲谈,去和你聊历史、聊艺术、聊生活、聊江湖八卦,是想要在这些对话之间,和你一起来挑选能够组合成我们各自故事的那些材料。因为我们实在是丢失了太多的故事。
有人生故事的人,就算那不是什么好故事,他也活得饶有乐趣,让人羡慕。比如我认识一个南方的小混混,他离家在外的时候,见到谁都毕恭毕敬,可是只要一回到老家的镇子上,立刻就横着膀子晃,天不怕地不怕,因为他家在这个地方多少代了,满街的人都和他沾亲带故,彼此的事大家都清楚,出了什么状况都有人帮他。他是在自己的地盘上,更是在自己的故事里。
而我们这些被抛在空中的沙子,脱离了(甚至是忘掉了)原本的故事,由此而来的疼痛就像是一颗拔掉的牙齿在思念着牙床。
一个没有故事的人是可怜的。我们常常在电影里看到,就算丢失记忆的是一个英俊的百万富翁,他也常常显得可怜无助,因为随便什么人都能骗倒他。导演诺兰的早期代表作《记忆碎片》,讲的是一个记忆只能维持十几分钟的侦探,他靠着文身,给自己写笔记提醒和快照来提示自己怎样完成复仇任务,结果他遇到的人总是在篡改他的提示信息——对不起,我要剧透一下了,这是部二十多年前的老片子,你要是还没看过也不能全怪我——结果最后他才发现,自己才是那个掩盖了真相,编出假故事来利用自己的人。抽象一点儿说,这部电影讲的是,叙事是一件最重要的人生需求,而且它几乎贯穿了人生需求的各个层面,最高层的人生需求自我实现,当然是要通过故事来完成的。而最底层的吃饭问题,不是还要讲一个“家乡味”“古早味”“小时候妈妈的味道”吗?
所以在书中的前两场对话里,是从我们最近的、身边的故事讲起的。我们会聊杀马特、二本学生、三和大神,聊乡土教育、家乡以及如何在远方制造一个家乡……这也许能够慢慢地让我们想起自己的故事来,把它和此时此刻联系起来,获得一些智慧和安宁。
对于群体来说,“想象的共同体”无非来自于故事。刘擎老师在“西方现代思想”课程里分析“当代人要不要为本国历史道歉”的时候,介绍了主张社群主义的政治学家桑德尔的观点:“个人道德责任的来源只是自己的选择”这句话为什么是错的?因为作为个体的“自我”不会凭空产生,而是在社会关系中被造就的,是被生活的共同体塑造而形成的。人是一个讲故事的存在,民族、国家更加是一个讲故事的存在,你的故事是在你的社群关系里被塑造好了的。
在这本书里的第五场对话“星象和面相”里,我很荣幸地转述了作家徐来老师讲给我的一个已知最古老、最博大的人类群体故事。话说十万年前,人类的共同祖先曾经在非洲讲过一个共同的故事,然后,他们带着那个故事走出了非洲,走向欧亚草原,从撒哈拉通道走进中亚和西伯利亚……
讲完了那个故事之后,我们再一起寻找中国故事底下潜藏的条条脉络。为什么我们的历史里常常出现虚构和抒情的成分,这是不是扭曲真相?因为我们的古人是把事件的真实和诗歌的叙事作为并列价值的,历史不只在于记录,更在于保存和传达观念。为什么古人没有环保观念?因为他们相信天和人的合一,认为自然界会在循环里自我修复,灾害的起因是我们人没有搞好自己的道德建设。为什么古代地图和现实的差别会那么大?因为中国的地理学还是一部有关秩序的思想史,它并不完全来自于观测和勘探。
你也许已经看出来这些故事的运行结果了。它在我们的脑海里植入了一个又一个的方位,给人们建造安放自己的位置。你选择给自己讲社会的、群体的故事,那么你的位置就在某个职业和岗位上;你选择了家族或者家庭的故事,那么你的位置就在亲缘关系和义务里;你选择了更加自我的故事,那么你的位置在你所创造的事物,所积累的人生经验里。
这才是我们这些在风中流转的沙子真正想要的——通过找回自己的故事,来找到那个属于自己的位置,找到那个归宿,找到那份安宁。位置和安宁是息息相关的,一粒落在别人眼皮里的沙子,绝对没有落在海滩上的沙子安宁。
我选择《世界上所有的沙子》这个书名,是因为在美国语言大师迪拉德的散文里读到了一段关于地理现象的描述:
“一颗沙粒沿着河床滚动——先是奔跑,然后停下,再继续奔跑,如此持续数百万年——它的棱角被逐渐磨平,然后在未来的某一天里,会被吹到沙漠。不管掉在哪儿,最后沙子只会堆积在几处特定的地方。”
而且,沙子会在世间循环,在热量和重量的作用下,它们变成砂板岩,变成石英岩,形成了陆地的一部分;然后,这块岩石又被海水拍碎,被溪流磨碎,重新变成沙粒。
不知道为什么,这段话给了我极大的安慰:不需要那么焦躁,回到沙漠里,回到海滩上,本来就是沙子的宿命。在那之后,我们还会开始新的旅程。所以我和一位像我一样爱咬文嚼字的朋友计较这个书名要不要叫“世上所有的沙子”?他建议不要,用“世上”像是在抒情,是在表达一种愿望;而“世界”这个词更客观、更笃定,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我在书里的另外一些对话里,也是在和你陈述一些有关文化、历史、社会学、文学、艺术和美学范畴里的事实,或者说是我以为的常识,是和你一起寻找客观、笃定的感受。我们把这些散点连成了一条条的线,会看出来它们变成了标注空间和时间的坐标,它们从哪里来,延伸到哪里去,在什么地方交汇,都在为我们指出可供参考的方位。
所以我也不怕你笑话,只要是道听途说到一点儿什么,比如看到神经科学对人类意识活动的发现,看到心理学家对心智的观测,看到哲学家对穷理的解析,都要赶紧跑回来报告。希望能够为我们添上一条坐标。
从这个意义上说,传统文化和东方美学也是为了建立位置用的。我们先不谈感情和价值观,“我是一个中国人”这首先就是一个巨大的事实,如果一个人脱离了在自己的历史和土地里建立的传统,又没有真正进入到其他文化传统里,那他一定会有“丧家之犬”的感觉。
至于文学和文艺到底有什么用?这类问题大家已经回答滥了,其实那些回答并不是用来说服对方的,常常只是讲自己的体验,比如加西亚·马尔克斯有一句名言“我写小说就是为了让朋友们更喜欢我”。
我在书里打了一个比方:神学家马丁·布伯说,人对世界、人对人的态度无非是两种,一种是“我和它”,就是把其他的主体都看成是自己实现目标的手段和工具;而另一种是“我和你”,就是“用自己完整的身心对别人的全部存在做出回应”。然而在现实里,你不见得有胆量敞开自我,也不见得知道如何敞开,更不见得自己敞开了就能遇到对方的本真。那么,文学和艺术就像是在寻找“我和你”的关系的驾校,它们建立了一个安全的环境,让我们在易于发现和感知的媒介里,学着去和世界建立“我和你”的关系。热爱文学和艺术的人为什么不孤独?这就是原因之一。
你说这个过程,是不是也是在为自己的精神建立位置?常说的“精神家园”应该也是这个意思。
最后还要再说明一下:我真的不能算是这本书的作者,我只是一个材料的编纂者,“文化参考”的功能是参考,引述、转述占了大部分比例,我要向所有我引用过的老师和先贤们致敬和致歉。这次我在同事们的襄助之下,重新编订篇目,把它们做成了一本书的样子,希望能让“故事”和“位置”这两条线索变得更清晰、更简洁一些。如果说有什么可以求得谅解的理由,那就是我这颗风中的沙子,懂得失去的痛苦,深知寻找它们的迫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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