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来住在海边,目前只见云水,听到的多是风涛声,几乎和社会隔绝。”
这是90年前鲁迅笔下的厦门。当时的厦门只是福建东南的一座小岛,远离政治纷争,也远离尘世喧嚣。鲁迅先生在厦门“与世隔绝”的4个月里,创造了18万字的珍贵文稿。
先生肯定想不到,他曾待过的厦门如今已经被评为中国最宜居城市之一,城市竞争力排名也远超福州。这里高楼鳞比栉次,桥梁四通八达。环岛路的海滩每年吸引无数游客,中山路的的街景也成为文艺青年的圣地。
厦门我在今年9月,有幸抵达厦门。当飞机掠过银鳞般的海面,降落在海陆交接的机场时,我惊叹这个城市的夜景之美,完全可以用“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来形容。
来接我的朋友笑着说,“我们的厦门之约,你迟到了4年。”我说一点儿也不迟,这个季节来,正是最好。
他说他早为我约好了几个在厦门的老前辈,这些前辈把毕生的精血都奉献给了这座城市,他们看着厦门一点点长大,也看着自己一天天变老。
到厦门的第二天,他便带我去拜访了这座城市的第一代吊装人——老徐。
01
轻工时代
老徐的公司就在集美区灌口大道的一个院子里,我们到时,他正在陪几位员工谈事情。简易房搭的办公室挺大,除了他和儿子的办公桌,还有一张条形的长桌用来会客,墙上挂着一张“宁静致远”的字画,屋内的大风扇开着,发出嗡嗡的声响。
老徐身材高大,性格爽朗,他用双手跟我们握手,一口闽南普通话却说得铿锵有力。在我们简短说明来意后,老徐停顿了半许。
他眼睛久久地凝视着头顶的天花板,眼眶里布满血丝,内心似乎有千头万绪的感情要迸发。他道了声“抱歉”便离席而去,顷刻,平复完心情的他从屋外进来,略带歉意地跟我说:
“有些事情真不能回忆,因为想起来便不由得要流眼泪。”
老徐在办公室老徐1959年生,祖籍在河南。父亲是一名军人,曾参与过解放厦门的战争。当时的厦门人口很少,这些当兵扛枪的外地人,就成为建设厦门的主力。
“我父亲脾气很冲,直性子。他是真正的抗战老兵,53年还到医院里取出过一颗子弹出来。
他很多战友都留下来当官了,他坚决不当,因为他觉得自己是个土人。他说我只当工人,靠劳动吃饭。所以他一直在厦门酒厂上班,做一个技术工人。什么官也不肯当,连车间主任也不干。”
人生中很多选择说不清对或错,因为父亲不愿意当官,老徐一家就生活得很拮据,但正因为没当官,他们家才平安度过那十年浩劫。
“文革那些年,父亲看到那么多从政的战友,被打倒、被批斗、被游街,心里很不是滋味,从那以后他也绝不允许我们当官,只让我们做一个工人。在我们家,我哥哥、弟弟、姐姐、我,全都是个普通工人,虽然不是很富裕,但过得很平安。”
小时候的老徐也继承了父亲的火暴脾气,总跟同学打架。因为当地的小孩使坏,排挤他们这些外地户的孩子,骂他是“安阳乞丐”,老徐听了便要跟人打,打完架回来又得挨父亲一顿胖揍,所以干脆就不读书了。父亲见打了也没用,跟他说:“不读就不读,你以后别后悔。”
老徐当时想才不会后悔呢!10来岁的半大小子,怎么都能养活自己。于是他靠着帮人推小板车、跟着建筑队做泥水工,一天挣几毛钱,也觉得挺好。
就这样,他混到了15岁。父亲见这样也不是办法,便在工商局给他找了个小差事。
那时候的工商局可不敢跟如今的相提并论,几乎没什么差事,平时也就是市场巡逻,抓抓那些“投机倒把”的商贩,就这点工作,年轻的老徐也“干不好”。
“人家卖一包烟要抓,卖点海蛎也要抓,东西要全部没收,还得罚款。我是穷苦人出身,知道人家辛苦不容易的。所以平时就跟那些‘投机倒把’的人说,你们看到我来了赶紧跑就是。所长问我,你为什么不抓?我说人家一看我来就全都跑了,我还抓他干嘛呢?他懂得怕就好了嘛!”
这份工商局的工作老徐干了2年,领导觉得他表现不怎么样,他也觉得没啥意思。1976年,17岁的老徐转职到厦门第二织布厂,做了一名机修工人。
七十年代的织布厂,一点儿也不亚于如今的互联网公司,在里面上班的,都是时代的天之骄子。
“厂里300多名职工,大部分都是年轻人。那时候能进织布厂工作,也是一件非常光荣的事,我工作也很卖力,从刚进去的1级职工,到83年就升到了3级职工”
在那几年里,老徐结婚了,生了孩子,户口本上老徐是户主,从此,再没有人说他是外地人了。
那时候改革开放的号响已经吹响,厦门作为先锋部队,更是走在众多内陆城市的前列。
1980年,国务院批准厦门湖里工业区为经济特区;
1981年,厦新电子在厦成立,成为福建第一家中外合资企业;
1982年,印尼华侨陈应登投资442万美元,在厦门兴建“印华地砖厂”···
织布厂不再是年轻人趋之若鹜的地方,外面有更广袤的天地等着他们去施展才华。
认识到织布厂前景的老徐毅然辞了工,花了一年的时间拿到了B照驾驶证,1984年,他去了一家运输公司,做吊车驾驶员。
02
重工时代
“他其实在我印象中,就跟超人一样。”
老徐的儿子跟我说,“就说考驾驶证,那时候考驾照不像现在可以网上选,那个是需要你整个都懂,像车辆的结构部分、驾驶习惯、路上的交规等,全部都得用文字叙述出来。我老爸没读什么书,连自己名字也写不好。这对于当时他来说,真的太难了。
他学驾照的时候,抄交规,一遍一遍地抄,抄了很多遍,全部加起来,有半个柜子那么厚。他的认字并不像我们那样,对文字的读音结构都熟悉,他是一笔一画地临摹出来的,因为很多字他都不认识。
做了吊车驾驶员以后,他也付出了比常人更多的努力,去接触和研究这个产品。
他的工作日志,这个世界上大概也只有他一个人能看懂。上面全部是一些符号,地点,工况,具体内容,他全都是用符号来代替。
所以说,他的工作日志,就是本天书,只有他自己能看懂。”
凭着这种毅力,老徐跻身进入了一个崭新的行业,他和那些工程机械一起加入到轰轰烈烈的城市建设当中,一直到如今,儿子也长大成人,顺利接班。
老徐开的第一辆是黄河牌的8吨吊车,这辆车陪了他很多年,也在他身上留下了永久的“纪念”。
“那个车的发动机是在驾驶室里面,所以(驾驶室)是相当热相当烫,真的烫到你想哭,夏天的时候一身基本没有干的。不单烫,而且发动机声音也很大,我左耳之所以重听,就是一直开那个车的缘故。”
从84年到90年,老徐开着这辆‘移动火炉’的吊车,见证了无数工厂的崛起,厦门感光厂、漳州制罐厂、杏林玻璃厂···如同当年意气风发的老徐一样,这些工厂在时代的洪流里浮浮沉沉,如今也日渐老去。
1990年,31岁的老徐借了8万元买断了那台吊车的经营,开始了他的创业生涯。
那时厦门的城市化建设刚刚开始,挖掘机、打桩机这些“机械部队”像奔赴前线的战士,一批批来到岛内。
老徐的大部分业务就来自于这些打桩机。
从思明区、海沧区、集美区再到漳州、泉州、福州;从一台小8吨到后来16吨,25吨,75吨,将近30台吊车,老徐亲自见证了中国城市飞速发展的20年,也成就了他在当地不容置辩的行业地位。
(老徐曾参与建设的海沧大桥)“人都说我们老徐是个傻子,你知道他少赚多少钱么?”跟随老徐20多年的调度简先生忍不住插话说,“90年代,别人欠他的钱至少有这个数。”说着,他伸出3个手指头,“不是30万,是300万!300万他都没找人要了,你说他是不是傻?
94年,广西的X老板,欠我们17万,最后没要了;96年,江西的X老板,欠37万,也没要了;98年,杏林的那几个老板,哪个不欠我们十几万?都没要了···这是我知道的几个,不知道的还不晓得有几多。”
我细问其中原委,老徐叹了口气,他说:“广西的那个,在公交车上突发心肌梗塞去世了,他老婆孩子见到我,我还没说话,人就哭了,说这么多钱,我怎么还你哟,我还怎么开口呢?算了吧!江西的那个,设备被银行扣走了,他的儿子也在事故中死了,我也就不问了。
人都走上绝路,走到海边了,你没必要再把他推下去吧!我还有饭吃,他下一顿饭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老徐就是这样,他说人生短短几十年,只要自己问心无愧就好,别的并不强求。
这些年在工程机械打拼,遇上了行业最好的时代,他见过太多的大厦兴起,又轰然倒塌;也见过太多的人从一名不文到腰缠万贯,又从千万富翁变成一无所有。
“所以,你刚来的时候,我都开不了口,未语泪先流。”
03
互联网时代
“做一个事情,创一个业,真的不容易,做人,更不容易。人生短短几十年,能给你的,也就这短短几十年。我回顾自己的一生,觉得很满足,没有什么可遗憾的,我凭一双手,一部8吨车,现在有了80多个员工,搭建了一个能养活他们的平台,我很满足。关键,我还培养了一个优秀的儿子,他可以把我这个事做得更好。”
说到自己的儿子,老徐忍不住当面夸奖起来。老徐的儿子是80后,前几年已顺利接班,帮他管理公司事务,虽然从业经验不长,但做事深谋远虑,管理科学又人性化,完全弥补了老徐之前经营上的短板。
老徐儿子为他斟茶“我老爸是个侠客,讲义气,这样的性格交朋友是好事,但经营公司就是个弊端。从我进入公司以后,我就开始改制,我知道,时代在变,我们再不变,就会被淘汰。”
小徐重新制定了出工制度、薪酬制度、员工福利、作业标准···
我问他如今在这崭新的时代,工程机械从业者越来越边缘,像他这样的年轻人大多都在追逐自己的梦想,他为什么还愿意到这个行业里来。
他说,“一个家对我来说,意义太重大了。我想把这个企业带到另外一个高度。是因为,这个企业是父亲一生的心血。
我想着把它发扬光大,并不是把我发扬光大。”
老徐有这样的儿子,确实是值得骄傲的。
后记
采访结束后,朋友开车带着我在厦门转。我看着这座崭新的海滨城市,脑海里幻想着30多年来,老徐和他吊车的身影。
他曾在市政府旗杆奠基仪式上完成完美吊装、也曾在海沧大桥的通车仪式上激动得泪流满面,他还把厦门那三只白鹤的雕塑坚在筼筜湖,还有白鹭洲的人民大会堂、筼筜湖三座桥、第一条通车的地铁、还有那数不清的高楼大厦和桥梁,每一处都留下了他的身影。
那时他意气风发,脑子里能记住100多个电话号码,如今,他拿起一个茶杯,就忘了上一秒说过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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