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堪客子行舟处,九九更深灯起。携娥嫣嫣,扶侣兮兮,旧景难觅。
思卿去时,二三闹意,锣声天地。是横波葬水,腥红点眉,戏中事,萧声里。
移岸。石畔景换。僧袍友,倦抵眠缠。骈足双翅,话梁孟事,笑水部宣。南国春倦,卷花枝远,留依了断。及至此,也恨苍黄,只把灯来顾阑珊。
十二月六日未时三刻,西城的那位陶老板总算来找我了。
背负着的依旧是那柄名噪一时的阳春剑,笑时剑眉星目,好不心动。
“我可不信您是单念着汉武唐皇的事,才来寻的我。”我把桌角的那盏勾画着两尾红白鲤鱼的茶盏掉了个个,两指前驱,拿眼轻轻觑他。
他摇了摇颈弯,带着头上的白玉冠借着身后的日光闪的好看。
“那只占了一部分原因。”陶老板抿嘴,低头看了眼面前的茶盏,水葱似的指甲在杯壁上无目的的划了划,倏地笑的温凉,“但那到底占了一部分。”
我没接话,顺着他的笑音尾声也扬了扬声线,掏出一直堆叠在桌角旁的那叠半新不旧的纸张,推到他面前,“那您写下来那个人的生辰八字吧。”
“没有笔。”他笑着摊手。
“就用这盏茶。”我颔首,“就用这盏茶水,我定能帮您寻到那人的魂魄问出您想知道的。”
“是邪?非邪?立而望之。偏何姗姗其来迟。”*
“林琼道士洪都客,能以精诚制魂魄。”
作为一名说起来神乎邪乎的通灵师,我并没有很清楚的搞明白那些个所谓的前辈先贤到底是怎能把李夫人招致汉武帝身旁,又能惹得汉武大帝掩面一哭,同大多数通灵师一般,我所做的最好的一回,不过就是幻化出了半截阴影,说不上半句话,也道不出一件事,甚至有的时候,也就是当我擦拭着堂前那扇满是灰尘的门牌时,我甚至怀疑起自己的前半生,到底是如何活过来,又是如何赚的一隅家苑,养的自己虚长了几个年头。
谢古人一二语,换我如今酒茶钱。
“写完了?”我抬手接过面前人递过来的湿漉漉纸张,“您先到帘幕外等一等,预备好了我叫您。”
“好。”他点头,轻巧的瞥了我一眼,转身走的缓慢。
后来又过了很久,我都经常回忆起他的那个眼神,藏了太多心事的眼神,总是让我不由得耸着眉峰细细沉思。
很奇怪,倒也不奇怪。
坊间对于这位城西陶老板的传闻总是在很好的脚注这个眼神。十八岁初初登台名噪一时,风光璀璨了十八年,三十六岁那年,踩着传说中的本命年的魔障学说,在他背负着把柄成就他的阳春剑在戏台上翻飞起舞时,静坐台下仰头注视他的某位眉心突然点了一抹红。
自后脑穿出的一柄短箭,在眉心开出了一朵艳色血花。
我对于其中的故事并不是很了解,毕竟在他最为璀璨的那些年我还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也自然不知道在做些什么,参与了哪位倒霉先生的人生。
“听说是哪个痴了的戏迷,见不惯陶老板的这段姻缘,雇人下的狠手。”街角卖豆腐的王二麻子如是说。
一旁演茶的李家奶奶叹息般的嗤鼻,“可不是吗?好好的少年郎成了断袖,还险些为那位小爷郎毁了前途,痴心人怎能不急。”
“那也不能杀人啊。”我揣着买来的二两豆腐,凑在李家奶奶的茶铺面前咂摸着花生米念念叨叨。
王二麻子撇嘴,“小娃娃懂什么。”扬手舀了瓢清水用重重的扔下木瓢,溅起的水花点皱了我一向舒展着的眉心。
我是不太懂,不过有一点倒是惹得我不自觉的好奇,那位被点了红的少年,也就是陶老板寻我唤魂的那位,同我的名字倒也真是相似。
一个是郭麒麟,这是我。
一个是郭奇林,那是他。
郭奇林同陶云圣见面的那一年,后者还不叫陶云圣。
青灯古佛前,少年人着着一身月白色的褂子,惹得郭奇林不住的拿眼看他,镶着爱与艳羡的眸子里,染尽了一树桃花色与香,零零落落,潇潇洒洒。
“你看什么?”陶阳手肘向上推了把他的肩胛,险些把手里的三柱檀香灼到少年人的脖颈。
郭奇林摇头,“也没什么,就看你好看。”
陶阳嗤鼻回复,“我好看也不是一两天的事了,你怎么迟钝到如今才知道。”
“往常不觉得你这般好看。”郭奇林回答的坦荡,倒是惹得陶阳的脸颊上不自觉的飞了些许的红霞,眉宇间也染了显而易见的笑意。
“郭奇林。”陶阳松开两指,把手上的三炷香细致的插在面前的香炉上,掸了掸袖口上浮着的香灰,双手合十,垂眸细声,“我今日就要下山了。”
“什么时辰?”郭奇林问。
“等上完这回的香。”陶阳答,“祖父重病,父亲去南陵寻药,家里需要我回去主持大局。”
“那些人现在不嫌弃你与他们命格相克了?”郭奇林哼声,抖了抖手腕,把手心的细香震的一颤一颤。
陶阳皱眉,终究还是没伸出手如往常一般攥着少年人的手腕,他起身,抖落身上的香火灰,侧身冲着一旁依旧长跪的郭奇林低声絮语,“等再过三年,风风光光的接你下山。”
“好。”郭奇林颔首,“都听你的。”
斗转星移,没有人知道郭奇林在陶阳走的那几个日月是怎么过得,但坊间的二三好事者却本本分分的把陶阳的日子絮叨成了话本。
“本就命硬,就该在和尚庙里终老,非要下山,克了老爷子,又断了自家的祖宗基业。”白胡子老人兀自咂舌,并不理会身后的癞头和尚的阿弥陀佛。
“你想过日后靠什么过活吗?”街角转弯,牵着马的家丁盯着自家的小主人,眼底灌满了心酸。
陶阳点头,勾起的嘴角依旧笑的温和,“我有法子,饿不死。”
家丁叹气,紧了紧身上的包裹,“您现在去哪,我最后再送您一程。”
“不了。”陶阳看了眼身后那匹破落如家业的垂老马驹,“我去接个人,您慢行。”
坦坦荡荡,温润如玉。
家丁盯着男孩挺直脊背款步行在青石板长街上,朝阳将少年人的身形拉的老长,像是能承载无数孤寂与落寞,又像是薄如蝉翼,下一秒就要瘫在地上哭爹喊娘,他叹气又叹气,老骥长嘶,白瓷入凡尘,茶点无新鲜。
郭奇林终究没能等到陶阳口中的风风光光,不过一年,他看着年初还同他在请愿进香的人群中仓皇拥抱的华服少年,转瞬成了如今通身素镐的模样,瘦削的手腕抬了又放。
“阿陶,是不是我们不敬佛祖,才会遭惩罚。”
少年人不言语,自颈窝开始摆动,摇了三下又缓缓放慢,他抬头看他,将身后的碧花桃树养成了背景,带着同往常无数次烧香拜佛时的情欲眼神,他揽住郭奇林裹在僧袍里的纤细腰身,“别瞎想了,只是家里的寿数到了,辉煌风光了百八十年,烈火烹油终究是要油尽灯枯的。”
“那你往后怎么办?”郭奇林抿嘴,弓下身子平视陶阳,“要不你往后同我一同撞钟吧,就留在这里,清闲快活。”
陶阳摇了摇头,“我少时曾拜城西那位柳老板学过小五年的戏,如今重新拾掇起来,倒也能混一口饭吃。”他顿了顿,食指在郭奇林的眉眼间画了个弯,“我且问你,你愿不愿意陪我下山,同我吃苦。”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双眸紧紧的盯着面前人黑亮的眸子,两厢对视间,郭奇林点头的飞快。
“不过。”他把嘴唇轻轻的贴在陶阳有些寒意的唇瓣上,随着两人的呼吸声缓慢的开开合合,“我还是永远怀念年初时你的样子,我恐怕是忘不掉了。”
年初,花灯掩映着冬日懒月,腻搭搭的笼罩着新年若干人的丰腴脸颊。
借着为祖父祈福名头私会恋人的少年,着着往常一般的月白色长袍,在人潮拥挤的大雄宝殿上,冲着递来莲花灯的僧袍恋人,眼神里窖着一坛桂花酒酿。
“傻孩子。”陶阳叹气。
后来的后来,郭奇林不止一次在自家少年郎尚未洗净油彩的时候,整个人倾身贴着那双殷红的唇瓣辗转反侧,直把本单薄的颜色揉成了一汪碧血。
胡闹。每当这是,陶阳总是弓着身子,皱着眉头,半是推诿半是迎合,却又在听见后者极为清晰的叹气后,飞快的抽身。
“你还记得那年上元节吗?”郭奇林用袖口细致的擦着对方嘴角的红渍,轻轻柔柔的。
“大林。”陶阳抬手,手指内扣攥住后者的手腕,顿了三秒却又松开,“你别总想着过去,你往前看。”
“可我总觉的跟不上你了。”
“那我就背着你走,我走一步,你就走一步。”陶阳颔首,下颌抵在郭奇林的颈间,“或者你就站在原地,看好家。”
“那你别走太远。”郭奇林抚平心上人背上的褶皱,抿嘴笑盈盈。
坊间常有一句话,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倒不是说瘦的枯骨嶙峋的骆驼能真正壮实过千里良驹,只不过骆驼无论如何都是骆驼,这样物件的心理与所接触的环境是终日养在马圈里的某些不可能也不会了解的。
陶阳便是前者,破落家族余下来的名望,惹得如今入了梨园的他备受人瞩目,虽说午夜梦回时,郭奇林总是对这样的瞩目嗤之以鼻,甚至有几回在他贴着陶阳的耳骨轻声哼吟时,仍旧不忘抖落一二,“你同我一起回去撞钟吧,这样的日子不过也罢。”
陶阳嗤鼻轻笑,手指顺着怀里人的腰窝轻轻用力,惹来一二声更为浓烈的软语。
“你再等等,在等上几年,我定会让你过的舒坦。”
彼时的郭奇林没有言语,殷红的唇瓣开开合合,燕语莺声,被翻红浪。
十八年后,三十五岁的郭奇林看着三十六岁的陶阳,噤了方才激烈的争吵,他叹气,“陶云圣,我过得不舒坦。”
“那你就哪里舒坦去哪里,反正我现在管不了你了。”陶阳气结,反手把手里的戏本摔在榻上,“你能耐大的很,连烟花巷都去得,又有哪里去不得的?”
“我去烟花巷的原因你不明白?”郭奇林垂眸,盯着摊成一沓废纸的戏本气声问。
“不明白。”陶阳猛的直起身子,“我晚些还有一出戏,没事你就好生在家呆着。”转身摔门一气呵成。
身后,郭奇林看着窗棂外无一花骨的桃树,这是陶阳成腕后二人一同上山移下来的,养了十多年了,年年花开的热烈,唯独今年,像是染了主人心事一般,乖乖巧巧一言不发。
“我只是想让你多看看我啊。”郭奇林颔首细语,换得花枝一颤,仿若一哭。
他本没什么事,如果他的心事不算事的话。
郭奇林那天晚上到底还是没有听陶阳的话,他踩着众人或是好笑或是艳羡的话语拐进戏园,将一盏桂花酒酿放在陶阳面前。
“请你吃的。”
陶阳停下手里描眉的动作,带着笑意冷言冷语,“太甜,糊嗓子。”空了空又补充道,“我下了戏再吃。”
“好。”郭奇林点头,撑着桌角俯身看他,“我等你下戏。”
“下戏一同回家。”
“都听你的。”
我收拾好哪些鬼神玩意,挑起帘子去唤陶老板,唤了三声,依旧没人应声。我皱眉,侧身往外瞧。
帘幕外,散着一地桃花花瓣,混杂着绿油油的叶子,掩映着夏日不常见的春景盛况。只是空气里,我敛眉吸了满腔满腹,这般桃花盛况,满是桂花酒酿的甜香倒是稀奇。
说来,这是我在这里接的最后一单生意,作为一名通灵师我到底是挺不称职的,但作为一个要看尽人世间百件伤心事才能投胎转世的枉死孤魂,到活得还算尽职尽责。
有时夜深时我曾细想,我闹不明白成为鬼魂野鬼之前的人生,原因大概有两个,一个是我记性确实不好,比方这回陶老板嘱托的事之前,我就忘把堆在窗台上的那一沓子桃花瓣收拾起来,惹得满屋子桃花瓣乱飞乱舞。这是我自打记事就有的习惯,每逢春天桃花盛开,总会在桃花树下铺上一层薄薄的丝绸,接住零落下来的稀疏花瓣,今年也没得例外。
原因第二,大概同我着古怪的身份有关。
“你总要看惯人世间百件伤心事才能脱胎转世。”
记性并没让我记住这是哪位神仙同我说的话,但我却对此深信不疑,因为每当我看清了一桩伤心事,见识了一个伤心人,我总能察觉到自己迈开的范围更广了些,我常常想等我了解了第一百桩伤心事,也许就能登上所谓的奈何桥,觅得新的人生局。
所以当我听完了这第一百桩事后,一面庆幸自身总要摆脱这尴尬的局面,一面又有些隐隐的担忧,我多害怕,那个身着月白色长袍的玉面郎君会就这样不见踪影,再也不得相见。
这样真是奇怪。
三天后,城内了一场大雨,俗话常说,鬼不走湿路,所以自天上阴着灰云时我就翻倒出一件袖口绣着桃花花瓣的长衫,推开阁楼的雕花木门,伴着夏时难得的凉意,在七月半固有的灯火里似飘似行。
连续拐了三个街角,总算在丛丛簇簇的莲花灯里看见了一艘木船,船上只有一位老翁带着黄绿色的斗笠,他抬头看我,我低头凝他。
“投胎的?”老叟问我,语气里带着的稀松平常,就像是街角那位买豆腐的王二麻子问我是要一两还是一两二钱一般。
我点了点头,“辛苦您了。”
“你也辛苦。”老叟垂眸,撑着手里的长蒿在一众莲花灯里划出一条水路,“年纪轻轻的怎么走的?”
“啊?”我摇头,笑的眯了眯眼睑,“怎么走的不知道,却是被百个悲情事拥着来的。”
“那是死的不甘心啊。”老人手上用力却轻轻巧巧的避开了挨近的莲花灯,“只有死的不甘心的人才要听百个伤心事,把心里的不甘心放个干净,赤条条的再去投胎。不过,”他顿了顿,眼神向前撇了眼不远处的一处高地,“等到了望乡台,见了三生石,知道了自己的前世冤孽,若是真能放下心心绪,下辈子或许能遂了今生的愿。”
我状似明白般点头,刚想再问些什么,老叟手上的长蒿轻轻一抖,带着莲花灯重又在木船的周身拥出一条漂亮的光圈,他矮身坐回船头,喉头发声,“到岸了,去把那些冤孽债做个了解吧。”
陶云圣看着台下的郭奇林眉宇间突然出现的那抹红痕,一如二十多年前,十岁的他头一回在庙里看见仰躺在暮春桃花树下小憩的僧袍少年。
不变的眉眼,不变的眉心红痕。
“大林。”他跳下戏台,一把揽住恋人的肩头,左手死死的盖住那片红。
“哥哥。”郭奇林抬手,轻轻的碰了碰陶阳的手腕,“别遮了,我活不长久了。”
“胡说,我带你去看大夫。”陶阳的语气里透着哭腔。
后者摇头,“不看大夫,你多看看我,你好久没有认真的看过我了。”他停了停,有些吃力的梗了梗喉头,“你总是那么多戏要排,连窗角的桃花今年没开你都不知道。”
“不过。”郭奇林气若游丝,眉心的血液顺着眉骨缓慢下滑,滑到嘴角又被陶阳颤着手指抹掉,“不过我不怪你,是我不争气,总托你后腿,下辈子,下辈子,我长你一岁,做你哥哥,护你一辈子如何。”
“好,都听你的。”陶阳松开浸满鲜血的手掌,看了眼台上横着的那柄阳春剑,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与人知,“等了结了所有的事,我就去寻你,你等我。”
三生石掩映着的浑圆光泽惹得我不住的紧着身上的袍子,直到把手掌心拓上了袖口的桃花纹路,才不得已松了松动作,我想起从前陶阳总爱念叨我痴心,过年过节,烧香拜佛总像是把自己的心愿掏心掏肺摆在了明面上,任佛祖挑选,总要有一个能中的,所以这回,我也没让他失望。
许有三愿。
一愿来世风光,父慈子孝亲友环身旁。
二愿不落人后,护人护己福寿得绵长。
三愿与君重逢,少年白首同衾同偎,风光嫁你。
远处的莲花灯渐渐黯了,暂且告别,来世再见。
王麻子揭开盖着豆腐块腻搭搭的粘布,惹的暖白色的热气无所顾忌的顺着眉眼向上攀爬,他颔首,冲三步开外正在收拾茶铺的张家奶奶微微撇嘴,“你可没看见那场景,那柄阳春剑就直直的插在那人的胸口,血粼粼的吓死人了。”
“一命换一命,那位一柄短剑了结了陶老板心尖上的人,如今死在陶老板剑下,倒也是活该,只是可惜了陶老板,漂亮亮的好男儿就这样没了,往后那些个子戏却要听谁去唱。”李家奶奶轻声喟叹,却没停住手上抹着桌角的动作。
那到底是别人的事,自己的日子总是还要过的。
“今日行刑,您去送他一程?”
“不了,都是可怜人。但愿来生,陶老板能在同那位公子相逢,做个喜事鸳鸯,也不枉今生遭这样一般的罪。”
“但愿吧。”
莲花灯灭了最后一盏,天亮了。
也许你也曾听过那件事,背负着一方山水灵气的少年人甫一抬头,对着面前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周身笼着幸福味的白胖青年嘴唇张张合合。
“大林,今晚你同谁睡?”
“叫声哥就同你睡。”白胖青年挑着眉毛朝他,笑的生动。
“.…..”
“一岁也是哥啊,我跟你说,你得叫我哥!”
*源汉武帝刘彻(其实就是看了个皮影戏……)
*源长恨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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