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2-16

自别后，我在佛前求的便是你的极乐

我是不大懂爱情的，却在不经意之间见过了爱情最平凡最美的样子。故事是关于我的外祖父母的。

外祖父于三年前去世，外祖母是极伤心的，之所以如此肯定，原因无他，外公去世后一会儿，我眼见着外婆抚着外公的头说了一句，“你不是说要帮我把后事好好做好才走吗？到最后还是我先把你好好送走了。”

外公很早以前就嘱咐过，他和外婆都是佛教徒，若是哪天走了，家中所有人都不许哭，否则他们又要新添孽债。因此但见有人掉泪，外祖母便会大声斥责，不许大家流泪。可是傍晚我从守灵的堂屋出来，就看见外祖母一个人坐在屋檐下的条凳上，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我的心却紧了紧，似乎短短几个小时外婆的腰就更驼了，头发更白了，皱纹更多了。我走到外婆身边坐下，才发现外婆的眼睛里满是浑浊的泪水，却一直没有滴落。见我过去，也只是紧紧抓住了我的手，没有说话。我们俩静静地坐在那里，听着堂屋里嗡嗡念的经文的声音，看着头顶的瓦沿雨水一滴滴地落下。说来也怪，外公刚去世，原本还是大太阳的天就阴沉了下来，不久竟飘起毛毛雨来。若是平常，外婆大约会说一句春雨贵如油之类的农谚，可是那天，她什么都没有说，就那么望着空荡的小院，听着雨打在竹叶上的沙沙声，没有言语。外婆只比外公小两岁，当时也已是八十二岁的人了。我想让外婆到屋子里去坐着以免着凉，可是看着她的侧脸，感受着她抓住我的手的力量，我的嗓子像堵了什么东西一般，竟不能言语，或者是不愿以言语打扰她吧。

我陪着外婆坐着，心里想着我所亲见的外婆与外公相处的点滴，却仍不能确定他们之间是真有爱情存在，亦或只是六十多年相守而产生的相互依赖呢。

在我的记忆里，外公总是伏在一张不大的桌子前面颤抖着手用毛笔抄写佛经或者写些他学佛的感悟。外公有很严重的风湿病，听说是在年轻的时候为了修涵洞双脚整日里泡在水里留下的病根。还记得小时候我一点也不喜欢学习，更不喜欢写作业，但是却总喜欢看外公颤抖着手写东西，我只是极好奇为什么外公那么喜欢写东西，写一整天都不觉得累吗？相比于我的好奇，外婆有时做家务比较多时，尤其外公的素饭总要单独做，总是会对外公发牢骚。外公耳背，所以常常听不见外婆的抱怨，所以并不回应。对此，外婆一般会就此放弃，转身离开去做自己的事情；偶尔外婆倔脾气来了，会一直在外公耳旁念道，且越念越大声，细数从她嫁给外公以来受的种种辛苦委屈。外公高中毕业后便成了地主，所以在那些不好的年成里常常挨批斗，连累了外婆也跟着受了许多苦，甚至于二人的长子仅仅小学毕业便因此辍了学。外公大约心中有愧，大多时候对外婆的大声抱怨都默默承受，实在难以忍受时，便会生气道，“你总是骂人，这是犯了口戒。”然后外公便会生几天闷气，不知何时又恢复原状。

两人这样不是十分愉快的相处状况我见过，却也见过两位老人互相帮扶着生活。在农村乡下是没有固定的理发场所的，所以外公的头发总是外婆拿着剪刀一点一点剪的。每次剪完头发，外公总会拿着镜子反复照照看看，笑得极开心。外婆是气淤体质，所以经常这痛那疼，每每此时，外公就会帮我外婆敲背揉肩，直到外婆感觉舒服一点才会休息。想起我给外婆捶背，不过几百下便已觉得手酸，可是外公给外婆敲揉，常常是半小时以上，也不知外公是如何克服手抖去做这件事情的。

在我单纯且理想化的爱情想象里，相爱的两个人之间应该是我见着你便开心，以至于我们永远都不会彼此抱怨、疏远。然而外公外婆的关系之间总是这般在好与不好之间转换，让我觉得无限困惑，所以我确认外公的离开让外婆很伤心，但却始终不能确定外婆是深深爱着外公的。

然而，今年过年回外婆那儿，我才知道外婆有多爱外公。那天，外婆与往日一样做着晚课，妈妈让我去看看外婆完成晚课没有，因为快要吃晚饭了。未免打扰外婆，我轻轻走进了外婆念经的小佛堂，恰好看见外婆关上经书，以我以往所得的经验，知道外婆已将这日的经文念完了，正准备说话，就见外婆双手合十祝祷：“弟子杨~每日所做之功德悉反唐~老大人。”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原以为外公离开这么久了，外婆应该习惯了才是，到那一刻我才知道原来外婆一直念着外公。小时候听两位老人说过，他们学佛为的便是能功德圆满去西方极乐世界。可是外婆三年来却将所有功德赠与我去世的外公，只希望他能去到他们所信仰的理想世界，却不顾自己能否攒下功德，这何尝不是一种舍我为你的深情？

那一刻我突然明了即使外婆从不曾说爱，可她却用最朴素最真挚最无私的方法在爱着我的外公——自别后，我在佛前求的便是你的极乐而我可永堕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