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天一婉拒了周文豫请他去公司参观的邀约，说近期内还会有许多见面的机会，而且来日方长。这多少令周文豫暗暗松了口气。倒不是因为公司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而是他不知该如何对江帆解释。虽然名义上他才是公司的一把手，单独和投资人见面完全顺理成章，并没有一定要知会江帆的义务，但他瞒着江帆出来，假如就这样领着投资人回去，正面碰上江帆，还是难免有几分微妙。
他半点也没有觉得和江帆产生了隔阂。十几年一点一点垒起来的交情，地基牢固，经得住各种风浪一而再再而三的考验，大家连对方的肠子拐了多少个弯都一清二楚，不存在隔阂生长的空间。包括最近那一场关于钱的不大不小的争执，现在看来也将随着投资人的松口而获得皆大欢喜的结局。
但他确实感觉自己不知从何时起开始顾虑得更多。毕竟不是二十几岁一无所有没心没肺的时候了。他想。而且这一次无论多么慎重都不为过，他已经有了这个年龄的成功人士该有的绝大多数东西，唯独缺一次属于自己的成功。
他一路想着心事，慢慢踱回了公司。江帆正在他们共用的办公室里翘首以盼。一见他回来，立刻关门落锁，神秘兮兮地凑到他近前压低了声音：“可靠消息，爸爸要召见我们，下个星期一。尽调团队很可能这周末就会进驻。”
“哪个爸爸？”周文豫明知故问。
“姓王的爸爸呗。”江帆比划了一下，伸出三根指头，“这么看来，那3个亿的八字有一撇了。”
“Tina说的？”
“嗯，她说得到消息之后第一时间就通知你了，但你不知在忙啥，半天没理她。”
“我刚去见了个朋友，手机关了静音。”周文豫摸出了手机，上面果然有几条未读提醒。他看了一眼发信时间，差不多是王天一刚刚离开不久。这说明王天一在见了他之后，立刻就做了一番安排，如此看来，八字不光有一撇，一捺也已经齐全了。
都说早期投资主要看人，我这算是过了看人的一关？他漫无边际地想着，忽然生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好像两条腿并没有踏实地站在地上。
“什么朋友啊，能比融资还重要？”江帆嗤了一声把他的思绪拉了回来，忽又挂了一脸八卦表情，“男的女的？你最近情况很多嘛。”
“男的。——数据怎么样？”
江帆面前的电脑上开着数据后台，每隔五分钟自动刷新，数字一跳一跳地缓慢上涨。“下午茶时段，天湖的销售数据飚了一波，晚餐应该还有一波，稳定压过对手。怎么？老徐找你了？”
他没找，他背后的大人物来找了。周文豫在心里暗道。“点位总数呢？”他问。
“咱们在天湖的销售数据给力，观望的几家意向逐渐明朗，这两天都签下来，就只差一两百了，别担心，来得及。正要跟你说呢，海明手下有几个新招的小孩儿，积极得要命，主动请缨要去开新城，江北的那些三四线城市消费水平也还可以，我就让他们先去探探了，新开的城市一开始都容易冲量，你知道的，一两百个也就是几天的事。”
比起在已经开发过的城市里挤占资源，去处女地上刀耕火种确实是短期内冲量的一大法门，但对于刚刚起步的公司来说，战线拉得过长也会暗藏风险。“供应链跟得上吗？”周文豫问。
“只增加苏中地区的话问题不大，运输成本可以接受，要么怎么叫大包邮区呢。”
周文豫点了点头，表情似笑非笑。“你笑啥呢？”江帆问。
“想不到现在的年轻人还那么有闯劲，不由得想起了当年的你。”
“咳！还不都是奖金激励出来的！”江帆居然有几分不好意思，“其中有一个还是你的粉丝呢，你还记得吗？你第一天回来时面试的那个。”
“应该还能认得脸。姓吴？”
周文豫想起了那个年轻人，自己当时似乎问过他为什么想做这一行，他一脸紧张，直愣愣地答了句“为了用自己的努力改变命运”，过于中二的神情惹得在场众人都偷偷发笑。周文豫不记得自己当时笑没笑，但现在回过头去看，却再也不觉得好笑——尽管他自己绝不会将这么幼稚的言辞宣之于口，但十七年前他在天湖的招工摊位前留下简历时，内心真真切切就是这么想的。
他甚至毫无理由地确信，当江帆扔下令人艳羡的学业，背着个双肩包，坐着硬座火车只身南下投身互联网创业的时候，内心也是这么想的。
对往事的回想激荡起他心中一言难尽的情绪，不全是快乐，也不全是艰辛，里面夹杂了各种酸甜苦辣，不乏欣慰，却仍有缺憾。
“破万的那天，我们去喝一杯吧。”他忽然对江帆说。
“哎，难得你有这兴致。好啊，去哪儿？”
“就去当年我们吃火锅的那家。”
过去他们曾经一起吃过无数次火锅，从上海的中心商业区到小县城的苍蝇馆子，但江帆立刻明白了他特指的是哪一家——就是他们从天湖被赶出来的当天吃散伙饭的地方。
那家火锅店离天湖总部不太远，离他们现在的公司却隔着大半个市区。他们怀着故地重游的朝圣心情游了一个多小时的车河过去，到附近时天已全黑。那边原本是个上了些年纪的居民小区，多数房子租给附近互联网企业上班的年轻人居住，生活气息浓郁，一整条餐饮街一到晚上就灯火通明，隔着好几个十字路口就能看见。但这次他们在附近兜了几圈，都只见零星两家小卖部和便利店亮着灯，几乎怀疑走错了地方，下车问了小卖部的老板，才听说这条街整体改造，餐饮店都迁去了别处，至于那一家他们连名字都不太想得起的火锅店，小卖部老板也是一脸茫然，说至少两三年之内没有见过这么一家店。
掐指算算，距离他们上次在这里聚餐已经过去九年，一家餐馆在九年里的某一天悄无声息地关张，原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但他们乘兴而来却碰到这么个局面，不由得面面相觑，彼此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难掩的失望之色。
在这个瞬息万变的时代里，就没有什么东西会停留在原地等着你。
“换个地方？”周文豫看了一眼手表。
“懒得挪了。”江帆环视了一眼周围，天湖的四幢高楼仍是这一片最醒目的地标，但随着周围的发展，它们不再如记忆里那般鹤立鸡群。他盯着那几幢楼看了一会儿，伸手捋了捋头发，“过来不就是为了就着这风景喝一杯吗，酒哪儿没有呢。”
他转身走回了小卖部那边，不多会儿就拎着一打啤酒和一袋辣条、凤爪、花生之类的零食过来，在花坛边上一字排开。“周老板几百年没吃过这些垃圾食品了吧？”他往花坛边上的隔离墩上一坐，用牙咬开了一瓶啤酒的盖子，拿袖口胡乱擦了擦，直接递给了周文豫。
“你也是上千万身家的青年才俊，硬要把自己搞得像个流浪汉。”周文豫笑笑，接过来跟他碰了一下酒瓶，也不讲究，仰头灌了一口。倒春寒的冷风里，常温啤酒自带冰镇效果，从喉咙口一直冰到胃里。
“那年我们坐在这里，可不就是两个流浪汉吗。”江帆也迎风灌了一口，被冰得呛咳了几声，“当年坐这儿的时候，我没车，现在有了；当年手里没几个子儿，现在就快要拿到一大笔融资了；当年没创过业，现在试过了，也败过了，但还有重来的劲头；唯一没变的是，当年我们从这儿起跑，如今还是从这儿起跑。”
“希望这次跑个全场优胜。”他把酒瓶举向天湖大楼的方向，然后又灌了几口，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哎，不是你要出来喝一杯的吗？怎么光是我在叨叨了。说两句，快。”
“话不是都让你说了吗。”周文豫答道。他也将目光投向天湖灯光璀璨的大楼，看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开口，“倒是有一件事，我一直没问过你。”
“什么？”
“当年我主张把云果篮卖给叶庄时，你一开始是反对最激烈的，后来为什么就同意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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