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夏天,总是又热又湿,只有夜幕降临温度才会下降,如果有风,会稍微舒服一些。高考就只有几天了,爸爸把家里唯一的电扇放到我的房里。妈妈和周围的邻居在外纳凉,烧了些干艾草叶驱蚊,悄声说话。
老师前几天跟我说,按平时的成绩,上个二本是有希望的,不要泄气。日子再难挨,也得一天一天地过,我沉默地等待终点。我早已打定不上大学的主意,反而很轻松。真到了高考,觉得解放有望,非常高兴。考完那天,家里人问我怎么样,我说发挥得很好,比平时做题都顺。
晚上我回学校,发现灯火通明,教学楼传出来种种兴奋的嚎叫,撕碎的书从楼上散下来,像是一场浩大的雪。我到了教室里,同学都在撕书,课桌已掀翻,大伙又唱又跳,我的课桌倒在地上,水桶也翻了,书全浸在脏水里。平时要好的女同学全在商量去哪旅行,她们见我来,问我去凤凰好不好?那时我们看过《边城》,对这座傍水而建的湘西小镇充满向往。我犹豫了一下,说不去了。龚玲玲去过我家,知道家里的情况,她说可以负担车费,我跟她一起睡就行。爸妈见我考完很高兴,听说要出去玩,又不花钱,并不反对。
我们像疯了一样跑到湘西去。凤凰确实很美,晨霭弥漫在山腰,水边的房子也浸在雾中,河中心有人撑舟,撒开清晨的第一张网。我们一行人有说有笑,有个男孩还跳下沱江游泳,玩得十分尽兴。我们总是大笑,为不好笑的玩笑而大笑,为了些蠢话而大笑。那几天可能是我人生中最轻松的时光,暂时忘记学费的困扰,也忘记电影院里的恐怖。
我回家那天,在车站刚和同学分手,就远远看到了徐伯。他见到我,满脸愁容,说:“你快回家吧。”说完就走了。我以为是电影院又闹事了,慌忙往家跑。
到了门口,家里静悄悄的,有几个亲戚站在院子里,爸爸坐在墙边,我意识到出了大事,慢慢走进屋。妈妈躺在床上哭,我喊了一声,她睁开眼,突然爬起紧紧抱住我。她放声大哭,嚎着我的儿呀。我懵着了,不知所措,奶奶坐在床边抹眼泪,像是对着空气说,又像是告诉我——“你弟弟没了。”我脑袋轰然炸开,推开妈妈问怎么回事,她泣不成声,全身瘫软,栽到床上晕了过去。
那天的事我记得不太真切,有几个人冲到床边看妈妈,有几个人扶着奶奶。我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恍恍惚惚,一个人走到门边坐在地上。
后来镇上的人告诉我,就在我去凤凰的那天,爸爸出门了,奶奶在收拾厨房,妈妈在院子里和弟弟玩。她想哄小宝午睡,天热,垫在他后背的毛巾全汗湿了,妈妈就转身回屋里拿干的换上,出来却发现弟弟不见了,那条狗也不见了。当时她在院子外找了会,以为他俩出去玩了,站在院子口喊了一会,也没回应。
妈妈站在门口等了会,担心太阳太毒,小宝晒得脱皮。没多久,她见到小毛跑过来,还在纳闷怎么它独自回来了。那狗冲到门口,双膝跪地,对着妈妈叫。小毛叫得悲切,声音呜咽。妈妈觉得奇怪,喊了奶奶出来看。那狗一直在叫,眼角还在流泪。妈妈不放心,到处去找,狗又不知溜到哪里去了。她找到后院不远的树林,林边有条小溪,阳光透过树叶照在溪水上。她在溪水里发现了小宝,他泡在水面上,背后那块毛巾浮起来,在潺潺溪水中飘动,揉在金水里,闪着亮光。
弟弟隔天就下葬了,天气太热,放在屋里有异味。那几天过得恍惚,我觉得这一切不是真的,时而又陷入强烈的自责,如果我没有出去玩,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我到处找小毛也没找到。奶奶说,他们俩那么好,或许是跟着去了。我不太信,但那狗真的再也没回来过。
家里没了小宝,总是静悄悄的,我们都不太说话,像是开口就会惊动某种哀愁。我有天晚上做梦,梦里小宝只有三岁,我用车载小宝去个地方,那时下着瓢泼的雨,我推着车慢慢走着,突然车卡了一下,我转身看小宝,他的脚卷到了轮子里,我拿出他的脚,心疼地看了一下,他没有哭,还仰起脸笑着叫我。
“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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