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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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迟了。花花绿绿的碎纸片被风卷向铸造厂门前的石砌水沟，这段长长的下坡路，在尽头陡然升起再降落，坠入灰绿色行道树的缝隙。一条小路深深陷入田野，初秋时节，野地无人，地里散落着几座草堆，无人收拾的残局。褪色的蓝色天幕下，一只气球停在杂树梢边，分不清是红色还是黄色，看不见有人，脱手的气球被枝丫扣留。

飞行在空中的一根稻草，失去了支撑，栽向一块彩条布，布片被四块砖头压着。摊主舍得将完整的彩条布丢在这里，收获应该不小，他是最后一位离开的。踩扁的纸风车、几根串烤肉的竹签、一张翕张着嘴的白色卡片……这些滑到地面的下层人士刚刚苏醒，用眼神互相询问：这是散场了还是间歇？

破烂不堪的柏油马路一阵震颤，犹如被电铃惊醒的小学生，起起伏伏探出黑乎乎的小脑袋。一辆糊满污泥的大车驶来，一路从车斗缝隙洒下煤灰一般的矿石粉末，隐匿在硝烟之中。散会了，寂静合上那个苍白下午的大书。我也是这样合上书本，悄悄从教室后门溜出去，就像轻轻关上冰箱的门。 

“人是自由的。”

“不全是。”

我用手指抹了抹这本书的硬皮封面，冻僵的小猫的毛皮还有一丝温热，因为无人认养，它瘦骨嶙峋，毛发显得分外细长而缺少光泽，我反复摸了几次，直到它们被修整，闪出若有若无的彩晕。我这才发现，染上红边的椭圆形的叶子、手掌形的枯黄的叶子一齐飘落，我摸到了小猫血管，血液和呼吸都在流动。捻动任何一页，如脚踩在树叶上沙沙作响。白而微寒的河水静静穿过收割后的稻田，苍绿色矮松覆盖了土黄色的草堆，秋天竟然有了春天的颜色，空气中夹杂着热烘烘的牛粪气味。

天色渐次黯淡，马赛克一般熄灭，每个坚持闪烁的方格很快分裂为更多的马赛克，棋盘背后有一个看不见的机关。从校园到庙会的举办地，我耗费至少半小时。一路上双腿绵软无力，眼睛什么也没看见，沿路的记忆全无。我定睛观看，空气宛如实验室烧杯里的悬浊液，当我的视线移向一旁，像从一面墙转向另一面墙，原先的墙壁即陷入黑暗，在我跳动的眼睑背后露出呆滞的面容。我疑心刚刚看到的田野和气球以及草堆，是一种幻觉。

云层透出微弱的光线，地平线涌动的森林因为内部的推挤而涨潮，狂风从那里发动，向我这里徐徐滚动。我要走一条近路返回校园，回到亮着日光灯的教学楼。左边是一片开阔地，我认出了它，几个月前我从东门镇看电影回来，便注意到它，这是为一座新工厂平整出来的，也许是铸造厂的新厂区，它还是老样子，布满了干硬的脚印。

无数的脚印通往四面八方，蒲公英的种子消散于暮色晨曦。都不见了。点点黄黄，爬壁上墙。你抓不到我。月亮照在上方，天空退到月亮身后，摊开绒布的窗帘微光闪烁。蝙蝠三三两两，忙碌的蜘蛛。这透亮的稀薄空气微微颤动，渗入房屋的阴影，凉床的缝隙，芭蕉扇的缝隙，穿过站在黑暗中的人，一只小板凳孤独地睁大瞎了的眼睛，全是眼白。孩子们静静地靠在山墙，手背在后面，抵着温热的青砖一动不动，仿佛稍一离开，就会融入清凉的月色中。洒了水的地面湿滑，我挪动脚步，凉鞋发出滋啦声，院子里的小虫子跟着唧唧叫了两声，旋即归于无声。它孤单影只，一点点响动都撩拨它，乞求般轻轻振翅，妄想越出它的界限。它那块桌子大小的王国露出微黄，草屑枯枝干果与之相伴。一天又一天，它看不到冬天，现在，秋天，它会在斜斜挖掘的坑道咽下最后一口气。不可驯养的野虫。

脚印组成的迷宫，交织的密码，古老的象形文字，天空凹陷处的突起，空中弥漫的草籽，飞走了……被挤出的小小城垣干裂崩落，无声。隐约可见脚丫透过凉鞋拓印在褐色土壤里，然后是一双胶底鞋，还有一双可能是雨靴或者大头鞋，重重顿在地里。雨不大不小，宛如风过竹林，就那么久久下着，将一切声响淹没在无边无际的琴弦中。

哦，我故意错过庙会，我是为了错过而赶路。昨晚做了一场梦，教学楼塌了，我很着急，围着垃圾堆乱转，明明知道教学楼倒了是好事，可是，我还是着急。我从垃圾堆捡起一本厚书，一点用都没有，可我不能扔掉它，我是来复习的，今天可是要考试呀。校车走了，他们若无其事，我想喊，可又不愿意喊。地震了，自然会有人来救。可是，会不会有人压在楼板下？我不知道，我管不了，我飞快跑开。小卖部门口的天津人正在用火钳夹一块烧饼，我说“给我来一块”，心安理得抓住滚烫的烧饼在手中来回倒腾。我轻松了，不去想教学楼，而是盯着小河。水草长得和测量老师的头发一样戳向天空，水从那小岛两边绕行，翻滚着流向“情人桥”。我冷笑一声，将烧饼扔向河里，炭黑的烧饼咕咚沉下去，河水沸腾了，臭水往两岸拍去，溅到我脸上，我憋着气，眼前亮晶晶地，变了形的一片蛛网飘荡的天空。

“我说人生下来是自由的。”

“也不是。”

那个经常找我下棋的葛君死了，像一个坚实的大脚印躺在我上铺。他本来住四楼还是五楼？我去教室耗了一个多小时，划了几道线回来。他依然躺在上铺，像个沉重的麻袋。阳光明亮，躺在我脚尖。老葛，我喊道。他不吱声。吃早饭了，依然没动静。我做了什么？吃东西，整理床铺，应该是先整理床铺后吃东西，我啃了两口花卷，太硬。我想到了什么？下午的足球场，或者烧饼。我去了卫生间没有？我不知道，不记得了。

老葛。我推了推他，发白的被子毫无弹性。上铺的明成回家了，他是南京人，有一个妹妹很漂亮，是他自己说的，我不知道。我的毕业设计，已经完不成了，因为我的手还没好，石膏刚拆掉，手臂惨白。

脚印布满空地，不规则的棋子，我跨过水沟，单脚踩在第一个鞋印上。我要将每个棋子都调整好。浮雕脚印有点硌脚，我站立不稳，踮起左脚点了一下地，跳向第二个脚印，一个大头鞋印……第三个是光脚丫……第四个是布鞋印……老葛死了，阳光透过破窗帘扫射进来的上午。丁格尔效应。有质感的阳光，灰尘的舞场，无声的大合唱。臭水静静流过“情人桥”，穿过围墙下的涵管，流进收割后的农田。

我的毕业设计。第六个，第七个，第八个……

我不了解老葛，他是我的棋友，江苏人，我不知道的成绩，也不知道他的全名。他死了，籍籍无名，在我而言只是一个旗鼓相当的棋友。他被卷在床单里抬走了，不知所踪。

从黄昏到暮色沉沉，我站在场地尽头，这本脚印做成的书翻到最后一页。我凝视着第一抹夜色突然降临，视线里一座连绵山丘消隐了，最高处的高压电塔如浮雕，在深蓝的夜空背景前闪着幽幽的金属光泽，高压线四溅的火花，一路飞奔——向宇宙最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