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农家乐
墙上的钉子吊着一顶被汗味渗黄的草帽,稻草夹着粗藤的边缘上正滴落着雨水,平日里散发的汗香被掩盖无余,回音一声一声地又都被墙缝吸去。
我半个脑子的经年往事,顺着那凝重的水滴缓慢地流淌而出,滴在了没有回应的地板。
一逮到晴朗的好天气,你便早早起身,先去喂饱鸡鸭的饿腹,再去清扫雨后狼藉的庭院,晨光洒进窗口时,你已经扛锄提壶走在田间的小道,环顾着母燕觅食的踪影,沐浴着薄雾的清爽。
屁股总是顶着天的,头总是扎在地的,脊背上的衣服总是贴着肉的。你们偶尔小憩在土坡上喝茶、看鸟,偶尔望着绿林沉默,静静地,紧紧地,和这晴空游云,和这绿野柔水融为一体。
锄刀翻耕着黄土,偶有坚硬的石子被劈开发出尖锐的声响,这时你们就会抽紧筋骨,担心刀锋会不会起卷,一起卷,锄头就废了半截了啊!你们的手指缝里时常带回草香、土香,留在碗筷的边缘,留在菜刀的刀柄上……
我一涌上来的记忆就是那满满的混杂着汗味的草香,和那片深邃的蓝天里变幻莫测的云朵,独一无二,无可替代。
太阳跑累了停在山头上看着你,你仰头笑道:“呦呵,你还等我呢先回吧,别等我了。”所以日落了,月升了,可疲惫的身体要求你必须现在就拖着沾满土渍的躯体归家,去浸热你冷掉的期盼,去充盈你干涸的勇气。
邻舍们都已经一家子一家子地齐聚在露天的餐宴上,谈笑间不时向你的投来冷嘲热讽,你在心里对自己说当她们是嫉妒好了,可为何你一路上又不忘拉低草帽的前沿。
你常和我说,骨头痒,要折腾折腾,不然以后就没命根折腾了。我觉得你已经很对得起农民这两个字了!
春妹已经是个上了年岁的人,可那壮硕的身姿和圆润的面容让她看上去年轻了不少。那浮着青筋的双手仍日夜操持着大大小小的家务。
她总说:“咱们是个吃稀饭的人。”不劳动者不得食的理我自然是懂得的,我只是搞不懂你都这把年纪了都未曾享过清闲,难道要等到去了棺材里才感到悔恨么?
放下农具后,你叉开腿坐在木栏边的小椅上,喝了口茶,然后用力地拍下帽子上的尘土,一边问邻居:“你们家今晚吃什么加餐呢?”
“红薯,腌咸菜,馒头配萝卜,我们这种闲人哪还敢挑什么,你们家今晚吃什么?”邻家的老太太端着饭碗答道。
“红青都是菜,黑白都是饭,眼睛一闭就咽下了,谁知道是什么味。”你双手托腮,眼睛呆呆的盯着坑坑洼洼的地板。
“老头子,猪关了没?”你拎起暗绿色的军旅鞋朝里屋迈步,右脚刚落地,一只土狗就从里面冲了出来,它敏捷绕过你的双腿,一溜烟就撒爪跑出了公堂外。
你还来不及反应这是什么情况,坐在灶头抽烟的老头看它从间道上溜过,咻的一下站起身抢了你的话:“嘿,你这死狗,什么时候链子又断了,真会折腾,看来过几天要买个铁链子栓你了。”
“歇一会再去牵回来吧,让它溜几圈,它也是憋得慌了。”你缓缓放下手里的鞋一边说道。
夜里,人们都在私宅里轻声地说着悄悄话,老太太们闲聊的是入土前的遗憾,话里是不敢再有什么奢望的。喝的水是井里的,吃的菜是田里的,烧山上的柴,说人间的话,敢奢望的是再多活一天,再看一看这如今的世道。
“老头子,快开电视,看下明天有雨没有,今天刚打完药呢。”
元淡刚换上一只拖鞋就去开机顶盒的开关。他微微皱着眼睛,然后用力地按了频道1,才调出了中央台来。
“台湾高雄明天晴转多云......稍后带来其他城市预报。”
“糟糕,被溜走了。”
“‘ 巴应’,等下八点钟看东南台。”
“我先去洗澡了老头子,你歇一会然后等下煮稀饭,记得加几块地瓜进去”
“知道了。”老头子踩着一只拖鞋移步到灶头的矮凳子上抽起了烟,因为舍不得买太好的烟,老头每次抽几口就会咳嗽。
“你还要抽!还要抽!肺早就抽坏了!越咳嗽还越抽越来劲了!”阿嬷一听到他咳嗽就会骂他。
春妹沉默了一会又说道:“老头子啊老头子,我要是走了你可怎么办?衣服没人给你洗,锄头扁担没人帮你挑了”
元淡打趣说道:“你走了就走了呗,我再去找别的老太婆。”
春妹就咧开嘴笑他:“你长得这么丑,又没钱又邋遢睡觉还打呼,呼噜,哪个老太婆看得上你?你要是个什么教书的先生大概还有人愿意给你做媒。
就我那时候年纪小不懂事啊!哎哎哎,现在我们都是半烂的木头,吃一截断一截啰,都别埋汰了。”
要说这女人啊,从女孩到女人到中年妇女再到老太婆,皱纹都多了,皮肤糙了,腰也粗了 ,大姨妈也走了,心境有时候却是嫩的。
你看,谈个恋爱会拉低智商,怀个孕会拉低情商,等到人老珠黄了就变得斤斤计较、脾气暴躁,身体器官逐渐退化衰竭,你感到正在一步步走向死亡,又好像一步步重返成长之路,重新像个小孩子一样对自己撒野、任性起来。她们都说自己是半截入土的人了,还怕什么,现在连阎王爷都还奈何不了呢。
她们是带着几分泼皮的,这女人呐,老了老了,就成精了。可她们又不叫这精显露出来,只像蜘蛛吐丝那样,一点一点地编好大网,你曾嘲笑她们,可等到最后时刻,你就不得不臣服于她们的超强耐力。
那些在鱼龙混杂里还一丝不苟织网的女人呐,我是敬佩你们的,但我却一点也不羡慕你们。因为,我是想成要成为吃蜘蛛的那类人。
此刻虽然只有两个人的屋子里,却被电视声、炒菜声、抽水声、洗澡声充斥的竟一点也听不出什么冷清来,可看起来那就是两个人的生活,细细碎碎的,互相分担的。
身体疲惫,心里头却又说不上能埋怨些什么,但也是总乐不起来。也许是因为这房子久不住人,所以少了点情味吧。
还记得当初为了婚用的72条腿,奔波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狼狈模样吗?
在六七十年代时,当地娶亲婚俗的必备条件就是要备足72条腿,家境稍微差一点的也要有36条腿才能成亲。这72条腿就是大床,大衣柜,桌子,椅子……等木家具,一般都是要自己备好材料然后再请木匠来做的。还有就是要有“三转一响”,一辆永久牌自行车,一块上海牌石英手表,以及一台缝纫机。
他们那个年代连脸都没有见过就结婚的人,走到今天是很不容易的事,是同甘共苦过来的。过日子嘛,少不了磕磕碰碰,牙齿还会咬到舌头呢,到了花甲之年开这样的玩笑,在我看来是一种成功的婚姻的直言心声。
因为他们已经不分彼此了,都把自己溶解在对方的生命里,成了不可分割的整体。不再是你和我,而是我们!婚姻有一见钟情式、患难之交式、莫逆式,大概都抵不过白头到老式。
再怎样的一见钟情,终究还是会被生活的琐碎冲淡掉激情。再比如患难之交式,英雄救完美人后不都是会义无反顾的以身相许。
那个特殊的境遇下,会有很多东西被蒙蔽,而那些被蒙蔽的并不会消失,它们会在往后的点点滴滴中流露出来,反感堆积如山想要爆发的时候,你就会深深质疑,当初的你是不是瞎了眼。
再来说说莫逆式,它本身就是有些充满理想状态的,莫就是没有,逆就是反抗,违背。没有反抗没有违背,要求两个人是高度协调统一,就像照镜子一样。可现实生活中有几对夫妻没有红过脸,吵过架。
两个人的结合本身就是磨合的过程,磨合就意味着一定都有各自的棱角,爱情和婚姻真是不能成为等价物的。
我们都会一天天变老,然后臣服于死亡,多好。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