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帆像溜号一样出差去了扬州,周文豫在这一堆内忧外患面前多少感到有一些孤立无援。这多半只是一种心理因素作怪,他想。其实他不常听江帆的意见,甚至可以说从来没有听过。他当年带团队的时候基本就是个说一不二的独裁者,后来有几件看上去像是听了江帆的劝才去做的事——比如上一次创业,以及回国来搞这一次创业,实际上都源于他内心早早埋下的种子,只不过被江帆吹了点风灌了点雨水,就噌噌地破土而出。
但在谁都没经历过的摸索之路上如履薄冰的时候,心里下意识地总还是希望有个人来分担一下每一个决断的重量。这种软弱和狡猾通常被包装成集思广益。周文豫自己对此很清楚,无需自欺欺人。
他在这种复杂的情绪驱动下,还是给江帆拨了个电话,说了说叶庄派CTO去采购设备的动向。时间已是深夜,但电话刚接通时一片嘈杂,感觉是五六个人在一间不大的屋子里七嘴八舌地争吵,仅仅半秒之后,四周就变得鸦雀无声,除了江帆一时尚未平息的急促呼吸之外,听上去毫无异常。
“他想从技术上做文章?早八百年就有人做了,死都死了一大批。”江帆听后嗤之以鼻,“自动售货机见过没?地铁站里满处都是,那不就是最技术的冰柜了?但一台的成本是我们一个冰柜的20倍以上。受制于成本,这东西根本没法大面积铺点。没有点位规模,就没有流量效应,只靠几瓶饮料的客单价,回本都不知要到几时。而且这玩意儿还真就只能卖卖瓶装饮料,你弄个三明治放里面卖,一付钱,啪嗒往下一掉,可不就成烂泥了?姓叶的要是脑子不好使,拿钱去烧这个,咱们坐着不动,就能看着他怎么把自己烧死。”
江帆的口气很冲,似乎是刚才跟人争吵的劲头刹不住车。
“但叶庄自己是做技术出身的。”周文豫说,“万一他能把智能设备的成本降下来……”
“研发哪儿有那么好做啊,钱和时间缺一不可。他倒是不怎么缺钱,要他拿几个亿,他应该也拿得出,但拿出来钱生钱和拿出来打水漂是两回事。就算他手里有投资基金吧,那也是别的LP投的钱,烧去做一项不知道能不能成的研发,他也没法对LP交代啊。就算他做成了,耗个三年五年做出了成本2000以下的智能冰柜,确实可以大吹一波牛逼,只不过那时候我们早就上市了,他就干瞪眼吧。要是他表现得足够有诚意,我们没准可以签他当供应商噢,哈哈哈哈。”
周文豫沉默了一小阵,江帆一句叠一句的抢白让他疲于应答。“你那边怎么样?”他换了个话题。
“小问题。”江帆只答了这三个字。
周文豫很快察觉到他不打算解释究竟是什么小问题。“那处理好了早点回来。”他想了想又补充道,“放心,不是让你回来去跟供应商握手拍照。”
“你说话算话啊!”
“我明天跟海明说让他去,给他一个联合创始人兼副总裁的title。对方派的也是个副职,应该不会有什么意见。海明耐心好,能够应付鸡毛蒜皮的传统企业。”
江帆如释重负地哦了一声,连声说“成,成”。
“不过,江帆,”周文豫停了停,少见地叫了江帆的全名,“这些事,你迟早还是得去面对。尤其是将来公司越做越大,一个Leader必须要去处理各种关系,这比亲自冲锋陷阵重要得多。”
“啊?”江帆似乎震惊于他突然开始说教,“你怎么了?”他敏锐地问道。
“你不是刚说三五年内能上市吗。”周文豫笑了笑,“等把公司送上了市,我当然就回美国去了,到时候不管你愿不愿意,不能独当一面是不行的。”
“喂喂,你不要随口乱立赢了就回老家结婚的flag啊!咱们能说点儿吉利的吗?何况你明明老早就把婚结了。”
“我怕再长待下去,结了快十年的婚都得离了。”
周文豫说了句半开玩笑的俏皮话,惹得江帆笑了起来:“嫂子给你施压了?”
“就不能是我自己良心发现吗?”周文豫反问。
“从来只知道你有狼性,没觉得你有良心。”江帆口无遮拦,说完自己都觉得好像有点过火,又往回找补了一句,“开玩笑呢,谁不知道你是个模范爸爸啊,想你也舍不得闺女。那我们加油干呗,争取早一点上市,你也好早一点去归园田居。”
周文豫跟着他笑了几声,心里却半点都笑不出来。
他嘱咐了江帆两句,挂了电话,坐在空无一人的公司里,又点开了女儿的视频从头到尾看了两遍。分别不过两三个月,小姑娘并没有什么肉眼可见的变化,但他仍察觉到她的发尾长长了一点,落在肩头上,卷出小半圈弧度。
三年后她会是什么样子?五年后呢?
各种或科学或鸡汤的教育理论都在说,对孩子最好的教育是父母的陪伴,虽然真正能做到的人不多。30多岁为人父母的80后大多都在事业的爬坡期中打拼,在生计的漩涡之中不敢稍有懈怠。他本来已经跳出了这个漩涡,有足够的时间和金钱给女儿最好的陪伴,但是阴差阳错,他现在做得甚至还不如普通白领家庭那些每天在公司加班的父亲。
还有妻子。他不大愿意细想这个事情。他觉得自己的真心经得起任何考验:他要对这个女人好,以补偿她在他最失意最挫败的年月里为他和家庭默默承担的一切。但他还是不大愿意细想这个事情。
在每个月紧紧巴巴还着房贷的时候,他给她买了一瓶上千块的香水,她非常开心,他也因此获得了持续一整天的志得意满;如今他可以买十倍、百倍价格的礼物给她,但现在让她开心需要别的东西,比钱更困难一千倍、一万倍的东西。
他难以让步。
人心不足。他想。嘴上说着有了钱就满足了,但一旦钱不成问题之后,马上就会开始追求别的东西。那个一脸纯真的坚定说着“有了钱就什么都有了”的姑娘,迟早也会发现这想法多么幼稚。——他进而想道。
被他腹诽的姑娘对此当然一无所知。方恬再一次出现在小盒鲜的办公场所是半个月之后,因为促成了一笔大单,她在猫耳资本的地位也骤然提升了不少,一些从前轮不上她插手的优质项目现在也都纷纷找到她面前,时间就愈发不够用了。
这一天刚好是小盒鲜跟冰柜厂商举行签约仪式的日子,一群人围着电脑看直播,不时因为陈海明又紧张又带着广东口音的讲话发出阵阵笑声。这群人做业务个个以一当十,但遇上这种抛头露面打官腔的场合,人人都是大姑娘坐轿头一回,不惹几个笑话都对不起观众。但等到对方的副总经理上来念讲话稿,大家就都意兴索然地散了。
方恬本来被人群挡在后面,等人退了七七八八,周文豫才注意到她。他看出她换了个包,可能是个更贵的牌子。但她整个人看上去并不见赚了钱的容光焕发,反倒憔悴了许多,遮瑕膏和粉底叠着涂也没能遮住黑眼圈。
“来之前怎么不打个电话啊?”周文豫招呼她坐下。
“上午去见了个投资人,北极星创投的,办公室正好就在你们附近,结束得早,就顺道来看看,不打扰你们吧?”
“哪里的话。”周文豫客套着。以他对方恬不算太深的了解,也知道这姑娘从没有闲心“顺道看看”,既然来了,八成就是有生意要谈,“正好,我也想跟你了解一下投资人那边的风向。”
“对你们评价都好得很!”方恬果然顺着话头立刻接入正题,“就是这个大单,投资人那边都挺震惊的,觉得周总很有胆魄。加上最近你们的数据追赶得很快,规模上跟生活象限已经是同一量级……”
“点位数还差4000以上。”周文豫打断了她。
“统计数据说了,全国一二线城市的办公场所就有300万,将来这个行业的头部企业最起码也要占到这个市场的一半吧,所以投资人们都觉得,未来的规模战至少也是百万级别上的,几千的差距完全不是量级差距。而且看增速,你们明显快很多。”
周文豫笑笑,没答话。与其说是小盒鲜的增速快,更确切地说,其实是生活象限的增速放缓了下来。但这究竟是他抢占设备市场的釜底抽薪之计起了作用,还是叶庄故意把重心转移到了别的地方,他暂时还判断不了。
这个不确定因素近来都像是悬在他头顶的利剑,每每令他觉得坐立难安。
他不想在方恬面前详细解释其中的差别,事关商业机密,以及他自己的小小虚荣。但方恬看起来比他更为兴奋:“这些数据对于B轮融资都是重大利好。周总已经开始计划B轮了吧?北极星创投最近很关注你们,可能有意向当B轮的领投。要不要找个机会见面聊一聊?”
创业圈有句话说,B轮是绝大部分创业公司的鬼门关。如何在A轮的钱烧完之前找到新的资金,是每个CEO的求生之道。有人来表达投资意向可谓求之不得,但这个陌生的公司名字让周文豫心生困惑:“这家公司是?……”
“新成立的一家投资公司,才两三个月吧,不过后台极硬——事实上,他们就相当于是天湖集团的投资部。”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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