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回老家都有一个让人难言的生理变化,就是上厕所的次数明显增多。原因是吃得多。吃得多的原因,一是终于见到了从小适口的美味,管不住自己的嘴;二是妈妈总在不停地向我推送好吃的。我便这吃点儿,那吃点儿。虽然肚子已经很胀,但只要我在吃,妈妈就高兴。
岁月是一方多情而又无情的药剂,使年轻的人日渐精劲壮硕容光焕发,年老的人衰朽枯萎形容失色。人们乐见晚辈们茁壮成长早日成才,却又嫌时间过得太快,过早地夺走了长辈们的姿容和健康。这是亲情不能枉曲的自然法则。从小的记忆里,妈妈的身体健康朗利,似乎从来都不会出什么问题。可是,历经岁月的盘剥侵蚀,已然今非昔比了。腰椎间盘突出,导致腿脚不好,行动迟缓笨拙,走不了远路;手指关节粗大变形,再也做不了纤巧细致的营生;患肩周炎,有时痛得抬不起胳膊;一年四季无论寒暑,稍一劳作就汗流浃背,之后又极易感冒。
尽管身体孱弱,可她依旧坚持劳作,该干什么还要干,从不闲着,而且凡事宁愿一力承担。即使儿女在身边,也不会主动要求他们分担。她固执地认为,孩子们远天远地回来,就该好好休息,怎么能让他们干呢?所以,每次回家决定居留时间的长短,我们都很纠结,想多陪妈妈几天,可又觉得是在给她“加压”、“添乱”。想来想去还是早点走吧,见见面就好。这样或许安慰了自己,却伤了妈妈的心。
我们兄弟姊妹都出生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经历过缺衣少食的生活困境。那个时候,父母最大的心愿,就是省吃俭用把我们养大。所以,他们对于食物的感情,是一种发自骨质的敬仰和崇拜,从不轻易浪费一点粮食。你跟她说,变质的食物扔了不要可惜,一旦吃坏身体寻医看病可就麻烦了。道理她懂,可她就是不相信那个“一旦”,总认为“没事”。这次回家,爱人和孩子有事要提前返京,离开前觉得带回家的那几块面包不新鲜了,就装进食品袋,随手丢弃了。事后妈妈清检废物,发现还有这么一疙瘩“宝贝”,居然又将其请上了饭桌。我说这个坏了,不要吃了。她依然说“没事,就几个霉点,抠了就好了”。我怕她吃多了坏事,也抢着吃了点。饭后便对自己的肚子没有信心,还担心了好一阵子。好在家乡水土养人,居然捱过去了。还好,我没事,妈妈也没事。
每次回家,妈妈都会变着花样做我们爱吃的饭菜。饺子、面条、包子、花卷、烩菜、豆面饸饹、莜面鱼鱼、猫耳朵……决不重样。每顿都吃不完,剩饭剩菜便很可观。回家第三天,我反复交代妈妈,不必新做,把剩饭剩菜热一热就行;否则,过几天我们走人,那么多剩饭她一个人吃到啥时候?妈妈答应得挺痛快。将近中午,我到厨房取水续茶,看见妈妈正在使劲拧着什么。只见她两臂环衔,双手紧紧把着一个物件,斜支剌着身子,绷着脸咬着牙,似乎要把身体姿势和面部表情所彰显的力量也全部汇为手上的劲道,却不见这分努力所产生的明显成效。她满头大汗,显然已经力不从心。我赶紧抢过她手中的活计。这是一个简易的饸饹压面机,手动旋拧推进塞体,将面团从另一端的筛孔中挤压成品。我的轻旋易转只帮妈妈完成了最后一帘面条的制作,心里很不过意。拆洗机器部件时,我把责备妈妈私下变卦的冲动咽到了肚子里,只说这力气活儿应由我干,她该早点儿喊我才是。妈妈明白我的心思,边擦汗边说:“这个我能行。吃个改样儿饭——我也时长不吃了,也想吃。”——这么说,是妈妈沾了我们的光。
多年来,我有一个确实的观察和感受:饭桌上,我夹哪个菜,妈妈就认定是我偏爱,就会把那个盘子挪到我跟前。我说不用挪,放在原地也能够着。她说近点儿好够。直到几个盘子叠罗汉,再也排不开了,她才作罢。如此这般,举箸之间就让人颇费思量了。后来,我干脆只光顾我离我最近的那个盘子。这时,妈妈就会帮我夹菜,说这个好吃,那个也好吃。于是,这个夹点儿,那个夹点儿。我说:“多了,吃不了了。”她便说:“才那点儿,哪儿多了?后生式家(土音,意为:就像年轻后生似的),能吃了。”妈妈给夹的,我不能送回去,便只好硬撑着吃下去。所以,每次都会吃撑便是必然的结果。
每到这时,我都会想起母鸡带领小鸡觅食的情景。小时候,妈妈在自家院子里养着的蛋鸡,每年都要孵一窝小鸡。鸡仔幼喑不辩物事时,全靠母鸡引导教诲。特别在觅食时,母鸡每找到一份食物,都会啄来放到小鸡嘴边,并咕噜出声,告诉小鸡这个可吃,并敦促其吃掉。世间众生的母性情怀大抵相同,在温血动物的世界里,妈妈永远都是最伟大、最温情的那一个!
妈妈闲不住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家里有个大宅院,连房带院一亩多。我的两位兄长为了让老人住着舒服,多年前主持耗资,将原有的荒僻院落一建而新。一趟八间正房,通明瓦亮;房前一抹大晾台,磨面青石铺就;晾台下方砖铺砌步道,自成格局。由步道分隔的每个区块,妈妈因势就形,沿边角栽了桃树、杏树、李子树、樱桃树、花椒树、香椿树,还搭了葡萄架。中心地带的沃土,是妈妈刻意留出来的园子,每年要在这里做她的“课题”。
清明时节,老家正是春暖乍寒的时候。妈妈不愿在城里住了,说是楼房里闷得慌,上下行动不方便;回村里抬脚进出,街坊邻居都是熟人,拉家常好打发时光;天气冷不成甚了,无非多加件衣服……总之坚持要回乡下。哥哥姐姐们谁也拗不过,只好顺从。后来,清明返乡竟成了惯例。这也算是“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吧!
一年之中,妈妈最舒心快乐的日子从此开始。
先是看天时算节气,琢磨园子里种点啥。其实也没什么新鲜的。北方的蔬菜无非这么几种:西红柿、茄子、青椒、豆角、黄瓜、南瓜、丝瓜、萝卜、葱、芫荽、菠菜、苤蓝、小白菜、大白菜……有时候玉米和毛豆也是备选。韭菜蓄根,不用去管。妈妈要研究的是,参考去年的茬头,决定今年的布局,以及某种蔬菜谢土还田后的轮作。反正她自有谋算,每年夏秋时节,总能使园子里呈现各样果菜轮番竞妍的局面。这本是可喜可贺的好事,后来却终要成为妈妈的困扰。眼看着香椿出芽了、杏子黄了、桃李红了、西红柿熟了、茄子大了、豆角饱了、黄瓜丝瓜吊秧了……这么多东西,她一个人哪儿吃得了?于是一次次打电话,询问我们兄弟姐妹回家的日程。其实,哥哥姐姐们工作生活的城市离乡下老家并不算远,每周末都要回来看她。果蔬飘香的时候,妈妈盼望大家回来的心情可谓望眼欲穿。早一天回来,给满园的草树卸货,把她辛劳的成果——这些纯天然无公害的果菜,带回各自的小家,便是早一天完成了她的心愿。
我是妈妈最小的孩子,也离家最远。妈妈从未埋怨过我不在身边对她照顾不够,却常常因为我未能足量分享她劳作的成果而觉得对我有所亏欠。今年七月份,李子熟透的时节,她专程让我二哥顺丰快递一箱给我。高昂的运费够买本地超市三倍分量的李子了。我嗫喏着那份“金果”,嘴里有滋有味,心里却不是滋味。
这次八月中下旬回家时,果树早已落实。妈妈如数家珍地数算着今年园子里的收成:
——李子挂果最多,而且长得好;
——樱桃虽然自花不实(妈妈先前不知道这个道理,只种了一棵,后来补种的一棵还未成树),竟然奇迹般地结了两颗,果红后被喜鹊啄了;
——杏子熟得早,熟透的杏子无法保鲜,妈妈竟然无师自通,别出心裁将其做成了罐头,一直保存到我回来;
——桃子都被雨水淋烂了,没有收成,唯独干枝下部有一枚,因蔽雨的位置得天独厚而保存下来,满树仅存一果,也是奇观。
那天我在看书,妈妈递我一个洗好的桃子,不大,青里泛白透着红晕,不比市场上的卖相;但口感和味道很特别,入口即水化,绵甜爽口,甜里微带一丝酸意,使味蕾和唾腺大受刺激,嘴里充溢着的不知道是桃汁还是口水。这分明就是树上的那个。妈妈没舍得吃,给我了。那一刻,我心潮奔涌,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满纸字不成文,文不生意。
妈妈的年龄越来越大了,身体状况也将日不如前,侍弄这个园子终会成为她的负担。于是,我们兄弟几个一块儿商议,决定在园子里再种些果树。树多了,菜地就少了,妈妈就不能再大费周章地劳动了。今年春天,大哥二哥精选了西梅、樱桃和当下口碑最好的雨露香梨树,在园子里三五成行地栽植起来。今年树还小,不影响妈妈继续她的大地文章。几年后,小树长成了大树,妈妈就没有多少空间可以发挥了。可我现在仍想象不出妈妈闲下来的样子,以及没有妈妈的参与,这片园子会是什么样子?
假期将满,我必须回我所工作生活的城市了。妈妈知道留不住我,头一天便开始张罗行装 。两大捆干粉,两箱(近五十瓶)罐装西红柿,一箱鲜西红柿,一盒黄瓜,一袋核桃,一包甜杏仁,一个装满花椒面、麻麻花、干咸香椿卷、干花瓣、芝麻等零碎调料和食材的纸箱,聚成一堆摆在脚地显著的位置,免得装车时不小心漏掉哪件。随后,她又到园子里摘了满满一袋豆角,拔了一捆葱。这个时候,妈妈的意志是无可阻挡的,她要给你带的东西,你必须带走。她觉得城市生活真是不科学,干什么都得花钱。今天她能给我多带点什么,明天我就可以少花钱买点儿什么。因为她记得,我有贷款在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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