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姑的回忆

表姑的回忆

我有个表姑，是父亲的表姐，比父亲大了近十岁，小时候，我跟弟弟最喜欢缠着表姑讲故事，表姑讲的故事稀奇古怪，总是能让年幼的我们流连忘返。最近这些年，表姑的年纪大了，腿脚也没有以前利索，地里的农活已经很少去摆弄了，却仍是喜欢拉着晚辈们讲故事，只是故事的主题不再是那些奇闻轶事，而是她自己的回忆。

表姑幼年丧父，六岁的时候，母亲带着她改嫁，继父不喜欢表姑这个拖油瓶，对她极尽苛待，稍有不顺，非打即骂。年幼的表姑从七岁开始就要单独的负责全家人的一日三餐，操持家里内内外外；十岁的时候，她就跟着村里的青壮劳力出工，每天必须赚够工分才能有饭吃，收完工回家，还得照看弟妹们的吃喝拉撒；十五岁，因为不堪忍受继父的打骂虐待，她又跟着村里的男人们一起响应国家政策，背井离乡，去了边远的山区修路造桥，身体虽累，心情却是难得的放松轻快；十年动乱中，她也曾跟着红卫兵们到处造反批斗，风风火火，气势如虹，却又突然在某一天沉寂了，似乎对所有的事情都没有了激情。

年轻时的表姑长相清秀，性格爽朗，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不知道撩拨了十里八乡多少青年后生的心弦，但是因为继父一直想拿她卖个最划算的价位，所以一直蹉跎到二十八岁才嫁人，在那个年代，这个年纪算是很老的姑娘了。男方是个是部队上的，不大不小的一个营长，结婚的时候，兵哥哥们来了十多个，在村里很是热闹了一番。只是，俩人结婚以后的几年里，在一起的日子总共不超过两个月，婚前缺乏了解，婚后又长时间分居，这段婚姻持续的时间又怎么可能长久？俩人没有孩子，分手也分得干脆。

表姑的第二段婚姻发生在她三十四岁的那一年，一个外地的哑巴流浪到村里，栖身在村头一个废弃的鸭棚里，食不果腹。表姑看他可怜，时常接济些剩饭菜。慢慢的，村里的三姑六婆们就开始有了些议论，闲言闲语多了，传到表姑耳朵里的时候，已经变得很是难听，表姑拗脾气一上来，不顾家里长辈的反对和众人的指责，拉上哑巴，直接跑到村委，让村干部给当了证婚人，从这以后俩人就正式搭伙过起了日子。

表姑一生没有生育过，跟哑巴结婚以后，小两口也着实过了段你浓我浓的日子，哑巴虽不会说话，对表姑却是很好的，平日里有什么好吃的好用的，都给表姑留着，家里家外的脏活累活，从来都不用表姑伸手，那时的表姑，每天都是笑眯眯甜滋滋的。可惜好景不长，表姑四十六岁那年，哑巴也因病过世了，从那以后，她就一直一个人生活，两间瓦房加上一亩三分地，就是她生活的全部，农闲的时候，就跟小辈们讲讲过去，回忆一下逝去的青春时光，也成了她不可或缺的精神寄托。

故事听得多了，我们对表姑也就慢慢的有了更深的了解，表姑一生孤苦漂零，幼年丧父，青年丧志，中年丧夫，到了晚年，回忆就成了她的全部。刚开始的时候，她的回忆还是完整的，里面充满了酸甜苦辣，还有许多的牢骚和遗憾，只是慢慢的，回忆就有了些篡改，幼年的记忆慢慢的少了，似乎那些困苦与忧伤也变得越来越少，直至完全消失。

表姑在世的最后两年里，我因为长年在外工作，跟她相处的机会并不算很多，只能从父母亲每次的只言片语中，了解到一些情况。那时的表姑老年痴呆已经很严重了，生活基本上已经不能自理，靠着几个侄儿女轮流的照顾着，她的脑子也是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清醒的时候，就会跟人讲十几岁在外修铁路的日子，恣意欢快，没有烦恼，也会跟人讲跟哑巴在一起的那十多年，日子虽然清苦，心里却满含温暖甜蜜，还会跟人讲晚辈们对她的照顾体贴，讲着讲着，脸上都会带上淡淡的幸福的微笑。而对于继父的虐待、十年的茫然、寡居的辛酸等等，她再也不曾提及，偶有人问起，她也是一脸的茫然，似乎那些所有的不好的事情，从来都不曾在她的生命中出现过。

表姑过世的时候，我和弟弟都赶回了家，特意送了老人最后一程。老人走得很安详，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没有一丝的痛苦，眼神中有着许久不曾有过的光芒，嘴里叨叨着：“他来接我了。”，然后安静的闭上了眼睛，再也不曾睁开。

村里的人都说表姑一生可怜，临终了连个完整的回忆都没有，可我们却觉得，老天对表姑还算善待，至少在她晚年里，留下的全都是幸福美好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