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2017年国庆节,我去柳州铁路养老院看了我九十七岁的奶奶。
随我去的,有我的父母,我的妻子,我的儿子。我们的心情都很压抑,儿子球球整个过程没有叫一句太奶奶,只是走时喜悦地喊了声再见。再见,会再见的,出门后母亲说奶奶能活过百岁,但这有什么意义呢?落笔前我思考了许久,感觉我的奶奶只能用未亡者三个字来形容。
原来我想用垂死二字,后来想不妥,因为她根本就不能挣扎。
我想改用临死两字,也觉得不妥,她好像距离死亡还有一定的时日。
最后觉得未亡者比较适合,奶奶确实是介于生死之间的一个存在状态,她对于活着没任何信心,她对于死亡也无所谓,但关键在于,她已不能主动求死。对于我们来说,如今的现实是一种痛。
奶奶1920年出生于湖南湘乡的一个地主家庭,后来学医,大概45年左右认识我爷爷,解放前随着铁路医院系统迁往柳州,后来就在这里生活了一辈子。这就是我了解的奶奶的生平,也许还不甚准确。
我幼时,奶奶就退休了,记忆里她天天推着小车带我去柳铁工人文化宫。她在那里跳舞唱歌,我就在一旁玩着。回来时会给我买一根雪糕,或者一碗豆腐花。
下午是爷爷带我,她下楼打麻将。大学时有一次我回到柳州,去看她。我不知怎的开口问她:“奶奶,怎么现在不打麻将了?”
她叹了口气,用湖南口音说:“和我打牌的都死个嗒。”
当时听到这话,马上发笑。后来仔细咀嚼,发现是一个黑色的幽默。现在再回想,感觉这简直是一个时光悲剧的最好注解。
奶奶在爷爷死后不久住进了养老院,是她自愿的,现在在养老院里已经生活了六年。
我昨天去看她,她正在吃晚餐,时钟上显示下午五点。一个搪瓷大碗的面,煮的稀烂,一点点葱和西红柿。护工帮她盛到小碗里,她就一碗碗的吃。母亲多次提醒:“妈,吃不了这么多吧。”她置若罔闻,只要护工盛进小碗里,她就吃。
护工终于不给她盛了,她才停下来看我们。
“他是谁?”母亲指着我问。
奶奶摇头,却又一直盯着我看。
“他是李鑫啊,你孙子。”
“我知道李鑫,他是我孙子。”奶奶回答。
“那她是谁?”母亲指着我妻子问。
奶奶又陷入茫然,久久地,摇头,叹气说:“不晓得。”
“她是小卜啊,你孙媳妇。”
“李鑫什么时候结婚了?”奶奶惊讶地说。
事实上,五年前我结婚她在现场,而且意识清楚。
转眼五年,她失去的是几乎所有的记忆。
大姑小姑每周都来看一次奶奶。大姑一来就对养老院混乱的环境大放厥词,所以奶奶不太喜欢她来。小姑每次来都会带点小点心,慢慢地喂给奶奶吃,因此奶奶喜欢小姑来。大姑小姑是奶奶如今还能识别出来的人。昨天我见到她时,对于她能否认出我,不敢肯定。但她说了两次,李鑫是她的孙子。
要走时,护工把奶奶搬但床上,扶着她缓缓躺下。撕开下体的纸尿裤,换了一条新的,换下来的纸尿裤污浊混沌。换完,外面再包上一层更大的纸尿裤,床上,还有一个厚厚的垫子。下午的夕阳直射着房间,室内温度超过三十五摄氏度,但却没有空调。一个小电扇无力地转着,奶奶大腿的内侧穿纸尿裤的一圈都是黑紫色的死肉。
换完,母亲问:“现在她只能坐和躺了?”
护工回答:“早就不能走了,坐也不能久坐,除了吃饭都是躺着。”
我们向奶奶挥手告别,球球喊了一声再见迫不及待地冲出房间,他的做法很直接,却也代表了众人的心情。快点离开这里,这里有说不出的压抑。我们迎着被夕阳晒得滚烫的玻璃走出房间,光热灼人,也灼心。身后的小屋,也射入一缕斜阳,但屋内的奶奶已经开始了睡眠。
楼下,养老院的院长打趣说:“你们港澳台的难得来看看啵,你们在深圳啊,靠近香港,就算港澳台了。”
当时没听出这话什么意思,今天落笔才感觉有点不是滋味。
养老院背靠着的是鹅山,一座海拔不到一百米的小山。妻子带着儿子在山下游玩,父母在山脚散步,我决定登上去。
我1982年出生,今年35岁,正值壮年。身着短裤体恤,脚踩亚瑟士顶级跑鞋的我内心涌动着无明业火,想要马上征服这座小山。于是我迈开步子,朝山上跑去。
跑了几步,就发现上山道被封住了,告示写着山体落石,正在维修登山道。正犹豫时,一个中年阿姨淡定地绕过封锁道路的牌子,向山上爬去。我也跟着跑上去,三步并两步。
鹅山不高,但登山道很陡峭。平常锻炼我慢跑为主,今天加速冲刺很快陷入了呼吸急促的状态。豆大的汗珠沾湿了眼镜,但我眼里只有脚下的一个个台阶,心跳很快,脚步迟缓了一些。
爬到半山,终于受不了,彻底改成慢慢爬山的模式。山体的栈道确实在修整,很多地方搭着铁架,我只能屈身过去。越往高处,林木越密集,把余晖遮掩住了。终于,往上的栈道被完全堵死了,我失落的转头下山。
下山我选择了另一条路,更险峻,更有挑战。这条路很多地方接近90度,而且只有人踩出的落脚处,我手攀着扶栏,脚探着下去,一步步,丝毫不敢懈怠。
下到一处,几乎是绝壁,大约十米的垂直下落。我定住神,俯瞰山下。新的柳州火车站沐浴在夕阳中,美好而忙碌。忽然觉得,健壮活着的我多么幸运。因此,下山的步子变得更谨慎了。一步步坚实的踩住,手握着绿色的扶栏汗津津的,不得不用更大的力。终于下到一个小平台上,缓了一口气。
再俯瞰山下,车站,列车,人都放大了一些,但画面里透着节日特有的气息。我从小在铁路地区长大,但我不喜欢去火车站,因为车站的一切让我感觉活着好忙好累,车站的环境让我感觉好乱好脏。但今天,在山上看到的火车站,确有一种生命的活力,每一秒画面都在变化,这是生命集合的律动。
平台上看着,想着,蓦然发现路不再往下,而且又向上延伸了。
我又要往上回到老路?
等会天黑下不了山怎么办?
一时许多想法闪出。
脚下不由得加速,往上跑。一会,放心了,转了一个小弯,路又往下了。
就这样,一路下到了山底。
山底是一个竹子围绕的小圆子,妻子拿着一把竹扫把,带着球球扫地。球球看到我,大声喊:爸爸,爸爸!
一边喊,一边跑过来要我抱。我却不好抱他,因为全身湿透了。腿肚子也有点发颤,下山蹦得太紧了。
“爸爸,爸爸,球球也要爬山。”
“你长大了就可以爬了。”
“球球要和爸爸一起爬。”
“好,爸爸和球球一起爬。”
球球长大,我就会老去,奶奶也终将有一天故去。
童年的无忧无虑,壮年的精力思绪,暮年的失忆禁锢,这就是规律?这就是不可逆的规律?这就是谁都知道但又不想面对又不得不面对的规律?
壮年的我在未亡的奶奶面前,隔着一道透明的时光幕墙。我伸手可以触到她,但却不能把她拉回。她的脑海里应该也有我深深的印记,只是在幕墙前,这些记忆是折腾的热空气,浮动而变形,不再清晰。
2017国庆节下午,壮年的我,用半小时艰难地陪伴了未亡的奶奶,用半小时艰难地登上一座山……我们在生命里,又一同走过了一小时,又共同向死亡迈进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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