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老渐识汪曾祺（兼论《受戒》）

年老渐识汪曾祺（兼论《受戒》）

  我上学那会儿，一直到中师，从来没有在语文教科书里见到过汪曾祺的作品；也鲜有文艺同道荐读。偶尔碰到了，瞅瞅便放过。汪淡雅、本真、致远的行文风格显然根本不符我轻狂浮澡的审美情趣。

  有很长一段时间，追随的是史诗般的叙事、魔幻现实主义的情节、泥沙俱下的意识流、感觉、印象、朦胧等，一切贴着高大上新奇特标签的东西。

  也难怪，据说，汪老的子女们是从来不读他的文章，以至于，一生低调的他，嗔怪道：你们不要小瞧我，我迟早是能够在文坛和文史上留下浓墨重彩一笔的人，不信等着瞧。

  真是有眼无珠不识泰山，近处无风景。我不知，现在汪的子女们坐享其父的大剂量版税收入，对当初父亲的调侃做何感想。

  读汪的文章，切忌一目十行，最好用慢节奏，一招一式的来，当然少不了字典，对个别生辟的字，及时查询注释，反复吟诵，细细品尝其中的况味。有些，配合上自我的人生体验，感同身受有如电流通过，心灵契合仿佛与本人神交已久。恍惚之间，错以为，汪老就是那个失散多年的故人，今夜，一定围炉夜话，把酒言欢。

  在汪老汗牛充栋的著作里，我最为喜欢的当属《受戒》了。一篇几万字的短篇，是一篇真正意义上的扛鼎力作。

  初见“受戒”二字，误以为，汪老叙说一定是寺院里的清规戒律，庙庵中的逸闻野趣。故事的经过和结局一定像他那白开水一样的语言，不会有太大奇崛。

  殊不知，肇始，他便用倒叙的手法，一句“明海出家当和尚已经四年了”。推出了主人公、讲明了职业身份、拉开了时空帷幕。给我们了布下了一个大大的悬念。接下来的阅读，那肯定是一件欲罢不能的事情！

  峰回路转，接下来，汪老用简洁明快的笔触，瞬间勾勒出江南水乡中，小明子与小英子隐秘、判逆，看是大逆不道，实则直通人性本真的爱情。

  小说的人物出场，常常用对话的方式，显示性格，揭开相互的关系。时间空间布局，大都做模糊处理，巧妙的留白，让读者留有很大的再创作空间，特别容易进入，特别容易引起共鸣，不知不觉间就对号入座，或者在想像中找到现在存在。

  汪老状景极少用比喻、排比、拟人之修辞，他的笔下从来没有干巴巴的景色，“人物”及其内心活动贯穿始终，“景色”永远是点缀和辅助的搭配。成语与形容词更是有意还是无意的避开，汪老深深的懂得，被人嚼过的馍，最没有味道。试图用成语概括千丝万缕的细节有是谬之千里的事情。这个似乎真悟了道了！“道可道、非常道”说得应该即是这个意思。

  汪老的“文眼”在于动词的传神运用，一个字就如一个慢境头，展现了个人丰富的姿态及复杂的内心世界。白话文里，标点符号的运用，不少人可真的没去认真研究。汪老的句子短，句句含有十分丰富的内涵，因此，他的句式句号多。看似一段小段落，用很多句号分隔，使每一句话有了非常大的实际体量。

  我曾试图想像汪老的每一个短篇都可改遍为一部电影或者电视剧；而其他作家很多冗长的块头，可能压缩成文字，几百字数即可概括，而且毫无营养。

  汪老有一颗有趣的灵魂，他从骨子里是看不起很多所谓的尊严，他曾有文《多年父子成兄弟》，说的是他与他父亲的关系，他的父亲是个杂家，与汪的关系可谓如手足，一起聊天甚至聊女朋友，这样的伦常，在儒家看来，真是大忤逆极；但于人性来讲，又是那么的温馨顺畅。

  据此推测，人性很多的潜能，多消弥于这种等级伦理；而很多展现完美的创意，则更多为平等所贡献。

  中国自古有“文载道、诗言志”的渊源，汪老据说在年轻时，也曾试图用笔势干预过现实，涉及过政治。后来，也像无数因言获罪的先驱一样，遭遇过肃杀的霜雪。

  于是汪老在尊师沈从文的激励下..…….沈曾对汪说，只要手里有笔，就没有理由害怕生活不能继续，一个字，写！只要坚持写，就会不凡。

  话说回来，《受戒》正因为不为什么所服务，汪老在一个大概基本陌生的领域，我相信他没有寺院当和尚的经历，布置了我们非常热悉的人间烟火，把人当人写，包括和尚。特别和尚的女人、和尚杀猪吃肉、和尚在小船上、芦苇荡里真切的爱情。

  这些无疑是人性中最圣洁的，也是最可讴歌的！当然，汪老最懂节制，话到嘴边留三分，他尊重了读者，包括无数的后来者，这是真正的穿透力，感觉力透纸背。贾平凹有誉：汪曾祺一文狐也。如今，这狐已经成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