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唱片店的时候已经是午后,久米看上去有些疲惫了。但是无论怎么找也没法找到之前在她家哼过的那首歌,只好在唱片的货架前面自顾自地转悠着,往返在唱片的试音机之间,久米低着头跟在他后面趿着红色的鞋子。细谷感觉自己有一些为难,如果这个时候承认没有找到的话,久米不但会怀疑我听歌的能力,也会因为我带着她瞎逛了这么久却两手空空而恼火的。
过了大概半小时,他从货架上随便抽了一张唱片出来,愣了大概一秒钟,装作很兴奋地说:“啊呀,就是这一张了!”
看似无精打采的久米这个时候眼睛里也仿佛有了光。看到细谷手里拿着唱片的内页,比他矮很多的久米兴奋地跳着想要看一看。“喂,那么好的词到底是哪首歌的呀?赶紧让我也看看吧。”细谷有些心虚地说:“不要急……一会儿就给你看。”他这时为了转移注意力只好专心看了看唱片上的信息,是一个不太认识的歌手菊池桃子。标价隐藏在最下面的小字里面,细谷最讨厌这种了——
直到站到柜台前,店员才告诉了他一个比自己裤兜里的钱还要大的数字。细谷盯着矮矮的久米的眼睛,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久米掏了掏自己的口袋,只摸出了一个镶嵌着樱花图案的发卡。
刚才的人力车久米悄悄垫付了不少钱
还没等到细谷想到怎么解决这个尴尬场面,久米就往前一步说:”对不起姐姐,我们没有带够钱,请您帮我们留着这张唱片。“然后又戳了戳细谷的腰说,”这个同学会在这里等着我,我回家一趟去取钱。千万别卖掉先呀。”说罢就冲了出去。
夏天的午后总是会下雨,雨总是会很大。这种阵雨总是可以把天空洗得无比干净,干净得让傍晚从已经变得零碎的积雨云之间的蓝色天幕里射出的阳光显得比早上更加清澈,让人觉得有一种见到朝阳的错觉。在这种错觉之中,远处花坛四周落满了行道树开的紫色花的花瓣。
久米撑着一眼看上去就是车站里面买到的那种透明小伞,一只手提着她那双亮眼的红色小皮鞋,赤足站在一个刚刚形成的小水洼里面,水面上映着她的倒影,倒影里淡蓝色的裙摆因为被淋湿而低垂着,视线继续向下,软蓬蓬的刘海也贴在她的额头上。水面里的她四处张望了一下,笑着招了招手,露出了她不整齐的小虎牙。
细谷抬起低垂的眼眸,在唱片店里亢奋的萨克斯和电子乐古典之中,夜色已经从东方的地平线处弥漫散开的黄昏时分的过于炫目的夕阳之中,久米的右侧轮廓变成了金色。她在收银台上放上了两张已经湿透的纸币,从店员手里接过光盘,交到了细谷的手上。
广播里的歌轮到了田中好子的《把妆卸了吧》,眼前的那个女孩,脸上稚嫩地画上的妆容已经被雨水打湿,随着水滴飘散在夏日的午后之中,但是脸上却还浮现着腮红的颜色。她抬着头说:“真好呢,买到了一直想要的唱片。“
”……啊,你说这个啊。刚刚你拿的时候我注意到柜台上只剩下这一张唱片而已了,要是被人家截胡了该怎么办?“
”没关系的,就当是送给你一部分了,作为交换你听完之后也请借给我听听哦。“
久米依然活泼地说着,直到细谷掏出口袋里那张绣着小小的樱花的手帕擦拭了一下她湿掉的刘海的时候,她才有些惊讶地停了下来。细谷马上意识到了自己在做什么,赶忙把手抽了回来。久米只是把嘴唇抿了起来,长长的睫毛低下去,看不清表情,只是脸颊就像是有篝火照着一样。
细谷提议去澡堂把衣服晾干,顺便泡个澡。但是久米说家人还在等着她吃饭,只好把她送回家去。从车站赤脚走过来的她扶着刚刚亮起来的灯柱,把湿漉漉的白色袜子套在沾了两三点路上的污泥的脚上,调皮的头发排着队从她的肩膀上落到脸颊边,如果回忆起来,就像是油画一样。
大半个八月,细谷都难以忘记这个看上去在世界上再普通不过的一天。虽然之后还是每周会去久米家做小组作业,但是她却没有像那天那样再次接近过,也没有找细谷聊过有关唱片的事情。因为把一个月的零用钱花光了,之后的日子他也暂时告别了和日笠在小卖部前面喝汽水侃大山的生活。
“寂寞极了吧,人家小重美早就忘记你了。”一天下午日笠靠在零食屋前面,去年被台风刮倒,只剩下一截的断电线桩子旁边,对细谷戏谑地说。细谷正想反驳,但是想到久米似乎确实很久没有和他单独相处过了,心里很不是滋味,竟想不出一句辩驳的话来,红着脸憋了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来。
“请不要叫她‘小重美’什么的,她又不喜欢你。”
“瞧这话说的,人家的小老公嫉妒起来了——”还没说完,他那柴棍一样的身子就被细谷从衣领那里提了起来,吓得他差点没拿稳手上的雪糕,一滴奶油滴在了细谷的手背上。日笠忙不迭地开始求饶,细谷这才把他放了下去。“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久米放学之后舔她的竖笛这种事情。”细谷狠狠瞪了他一眼。
可是久米似乎真的不再亲近他了,平时也就像朋友一样对他说着那些客套的话,让他的心中止不住地涌起冬日津轻海峡一般的波涛。漂亮的久米,要是在过去仅仅是她走到桌子旁边对自己说一句轻轻的“请交一下今天的作业哦”就会让自己一天都很高兴,可是现在自己仿佛得寸进尺了呢,细谷感觉心里的猫抓着板子。
酷暑的热带夜还是会如约而至,人总是善于把相似但是却实际上并无关联的事情联系在一起,就像这时候细谷总是会想起久米推开房门见到自己的前夜,只好想着办法让自己的注意力不再集中在她的身上。
近几个星期的夜晚,细谷都会骑着自行车到城市里漫无目的地晃悠——那台有些旧的自行车是他在附近的垃圾场里面捡来的,最近的人们似乎越来越大手大脚了,像是这种在垃圾场里捡到完全能用的自行车的事情在前几年是想都不敢想的。继上周日笠在垃圾场混到一台收音机后,细谷和楼里的伙伴都多多少少捡到了不少新奇的东西,比如说雕花有些过时的茶具,半新的衣服,或者是神秘的撬不开的保险柜。
每天的地价都在刷新着人们的认知,以前很少见到的西餐厅甚至在他们的街区附近建起来了,从东中野到新宿,再穿过新宿御苑的边缘,从代代木开始繁华的高楼越来越多,久米居住的地方的样子开始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在东京开始蔓延开来。
因为附近的治安一直不太好,母亲不允许细谷晚上十点之后还留在街上,门禁的存在让他一次都没能骑到过新桥去,每次到了赤坂或者六本木就必须折回去。因此,他一直在训练着自己的速度,也许夏日过去,他就能够轻松骑到新桥,说不定就能创造偶遇了。
东京的灯光总让人有种贴近但是遥远的感觉,要是仔细看就会发现鲜有外立面的照明,明亮的城市天际线里透出的都是玻璃幕墙里面显得十分遥远的冷色灯。细谷想,白日里那样的“清凉感”,也许在夜幕之中就会幻化成这样遥远的感觉吧。
和东京过于遥远的距离一样,久米似乎也像她喜欢的裙子颜色一样,带着一丝淡蓝色冷冷的背景。
在下坡的时候能够放松紧张的心情缓解炎热的时候,细谷总把目光放向远处被灯光映照通明的天空,眼帘之中快速闪耀的霓虹灯,充斥于耳畔、只能听到过于明快的鼓点声却无法分辨出歌曲的旋律的流行乐在快速闪过脸庞的商店橱窗之中起伏着。
这天他正经过某个棒球场附近的步行街口的时候,突然就看到了一个穿着蓝色波点花纹连衣裙的女生有些面熟,好像是久米。她正和几个女伴往步行街里面走去。细谷一刻也不敢耽误,赶紧把自行车停好,抓起车筐里的背包就跟了过去,马路走到一半的等待岛,才想起里面似乎是价值不菲的去处。
他停了下来,望着自己被汗水半湿的褪色衬衣,还有皱巴巴的制服裤,突然就迈不出步子了,只是望着那个很有可能是久米的女生走了进去。人行道的绿灯变红,身旁不知目的地何处的汽车的刺眼灯光打在他的身上。他低着头看着自己的影子,随着灯光的迫近慢慢变得浓重清晰,想着它也会慢慢变淡模糊。然而,当疾驰的轿车从他身边带过一阵风过后,刚刚还在最强烈的灯光下清晰的影子却倏忽间落入了黑暗。
平时根本不会注意到的细节在无限放大,细谷转过身去——红绿灯已经变换了三轮,他回到了自行车边,在一旁的自动贩卖机买了瓶印着“世界第一浓烈”的绿茶,仰着头喝了下去。靠在自行车架上,眼前的交差点来来往往的人群还有车流就像开启了流光摄影的摄像机一样,变得面目模糊,却又无比清晰。
他只是呆立着望着街口,在这片越来越汹涌的漩涡之中。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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