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福奶奶有一个外甥,小名叫冬冬。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就已经是一个高高瘦瘦的半大小伙子了。
冬冬的母亲好像非常不喜欢他,不知是否为了逃避母亲对他的嫌弃,他隔三贫五就到外婆家来。他一来,我们那一片总会闹出不小的动静。一听到这动静,就算有九匹马也拉不住我,我立刻就会飞奔到新福奶奶家。
新福奶奶家门口已经聚集了不少如我一般来看热闹的大大小小的孩子,我一猫腰就钻了进去,挤到了冬冬面前,占据了最有利的看戏地点。
冬冬端坐在一把高背椅子上,正和新福爷爷聊着天:“我——我——我——我——”他竭尽全力也不能把他心里想说的话完整地表达出来,我们如愿以偿,哄堂大笑。我们的笑声刺激得冬冬原本就已涨红的脸更红了几分,他伸长了脖子,用力地眨巴着眼睛,嘴巴无声地大张着,徒劳地想要继续方才未说完的话。
一见冬冬如鸭子般扯着的长脖子,一个素以过分调皮让父母万分头痛的男孩“嘎——嘎——嘎——”地配起了音,我们肆无忌惮地又一次掀起了笑的浪涛。
冬冬对我们的行为并没有阻止——也许他已经习惯了一开口就被嘲笑,毕竟连他自己的母亲,都因为他的严重口吃而从来就没有一丝好声气给他——他继续努力着:“我——不——不——不——”我们就像被点了笑穴,笑得浑身颤抖。
冬冬脸上的红晕被我们笑的浪潮迅速加深了颜色,这时如果有人在他的脸上轻轻一弹,我怀疑都能渗出血来了。他的眼睛使着劲,时而紧闭一下,时而又猛地睁开,似乎想帮助笨拙的嘴说出一句对我们而言再简单不过的话来。可是,最终冬冬也不能够说成一句话,一切都是徒劳。他的所有努力最终都只是增添我们的笑料而已。
多少次,我们看着,听着,笑着,然后心满意足地回家。留下冬冬一个人,在暮色苍茫中,还侧着身子、伸长脖子、用尽全力地想要和新福爷爷进行正常的交谈。
当我终于懂点事了,我悚然而惊了:怎么,我竟然曾是一个这样的女孩?!我竟然曾经怀着这样的恶意去嘲笑别人与生俱来的缺陷?!我竟然曾经如此放肆无情地一次又一次围观别人的痛苦?!我明明是一个非常心软的好孩子啊!我见不得任何一个人在我面前掉眼泪,哪怕是陌生人的眼泪,都是打开我同情与怜悯的开关。
怎么,我竟然曾经是一个小恶魔?!
我退出了围观的队伍。
好多年,冬冬没有出现在我的生活中。关于他,我听到过各种各样自相矛盾的传说。有人说他辍学了;有人说他学习还不错,特别是作文,经常被表扬;有人说他讲普通话时一点儿也不结巴;有人说他受不了嘲笑,已经干脆不开口说话了;有人说他讲英语更厉害,谁也不相信他是一个根本说不成一句最简单的话的重度口吃患者……我没有勇气去求证任何一种说法。
后来,后来我上初中了,住校了。
再后来,再后来我读高中,读师范,工作了。
世事纷扰,我以为,冬冬已经消失在滚滚红尘中,最终连一丝印记也不会在我们这些曾经围观他的人心中留下。
万万没有想到,几年前,我们一大家子人,到义乌拜年回来的路上,途经龙蹯寺,居然在寺中,见到了冬冬。
他已经出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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