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树街的夜晚,蒋百嫂家的夜晚,清流放河灯的夜晚,芳草洼的夜晚,回龙观的夜晚,草原的夜晚,顺吉客店的夜晚……世界上所有的夜晚啊。
夜晚意味着什么呢。光明落山,黑暗笼罩四野,包裹起人世间的一切——美丑、善恶、悲欢……活着的“我”自人间消失,而我们的魂灵终于得以自由,她可以漂浮在思念的人面前,可以漂浮在已不存在的时间里,也可以漂浮在任何一种她不曾生活过的痕迹里。是温床,亦是寒窟。
清明节左右,也是樱花开放的季候,小小的坟头,埋着我的曾祖父,白天的时候,不远处的樱花开得拥挤。小小的坟头才被打理过,光秃秃的,像个四角粽子,我已经记不清曾祖父的模样,也不记得他在世时候的一切,但据说,他是特别疼爱我的长辈,佝偻着身子也会背着我走石阶,我折了樱花,撒在他的坟前,还跳着学校才教的舞。山坡上,没有其他人,曾祖父也到底是看不到我了。过了一段日子,有一次夜里我需要独自走过山坡为大人办一点事。我们院子里好几家人,已故的人都零零星星埋在山坡上,还有几座孤坟,这对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是一个挑战,我只有一个电筒,光线像牵着我在走,时间漫长,仿佛黏着土地不肯前进,恐惧滋生,像江水入海,不断蔓延。
当我路过曾祖父的坟旁,心中想到,他在这里睡了九年了,九年的夜晚,他都在这片山坡上,除却后辈祭祀,这身枯骨如同黑夜沉寂,永别于任何一个鲜活的白天,不止是他,我畏惧的十几个魂灵,都是如此。他生前那么疼爱我,哪怕死后,也不会趁着夜晚恐吓我,如果真的能见到我,他一定会摸摸我的头,说原来我长这么大了。夜晚突然敞亮开来,恐惧慢慢化成了一种说不清的思念。
我的童年里,还住着另外一个城市,算远乡,那就是广州。在我记忆里,它到处都是工厂,又到处是高楼,它到处是繁华,又到处是陋巷。大家都穿着拖鞋,但有的人每天收租,有的人每天奔忙。我第一次察觉到,处处是差异,后来在政治哲学上学到,矛盾具有普遍性。我的父母白天工作,夜晚的时候,一家人不想在出租房里待,就会拿上凉席,上天台,起初是为了看星星,夏天繁星亮相,仿佛也为了出来纳凉。看着星星,我会听父母讲他们小时候的事,讲着讲着,太晚了,大家都不想动了,于是迷迷糊糊就睡过去了,后来上天台,就总是预备好了不回去。诗里说:“独在异乡为异客。”可我们在此夜里说见的星,故乡也能见,我们在夜里所说的人和事,故乡的人也能说。夜晚平白抹去了千里,只把童年、思念融化一体,趁着夜风,吹拂过耳边。于是夜晚总会给异乡人一种错觉,只是换个地方睡觉,大家睡在哪里,也都睡在夜里。
书中有四个故事,读到书中第三个故事时,我去翻看了迟子建的微博,最新一条是她写给已故丈夫的,二十年前她把与丈夫死别那一日的日历撕下来,放进他们的结婚证里,二十年过去,她包了丈夫最爱吃的饺子。
平白想到了李贺的《苦昼短》: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
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
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世界上所有的夜晚》到底有多少夜晚,我没有数清。世界上所有的夜晚都不只是夜晚,是长情人的受刑时,是有心人的偷渡夜,是月的清辉圣洁如神祇,是人间岁月无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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