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越来越暗,西边的斜阳呈土黄色,就像一个荷锄而归的老农的脸颊,慢慢的,沉沉的,下一刻就要掉在西边隐约可见的群山之下,但是有一根无形的线把它吊着,让它总也沉不下去,这线就是我们不知为何绷紧的心弦。
陈二从腰间解下一壶水,用力一仰,猛灌下一口,这是灌酒的量。他细细的凝视了一会儿,不再清澈的水映着天上同样不太清晰的黄云,把暮色苍茫的天空映成大地的模样。他忽然感觉飘然欲醉了,一转头,对我说:“十二叔,这天和地是不是倒过来了?我觉得自己走在天上。”
话未毕,旁边儿的几个人忽然一阵哄笑,郭保平指着陈二笑道:“陈二,你做的是啥浑梦,还走在天上,你还记得今年是天册几年不?
陈二凝眉沉思,看到几个人连同我都在注视着他,顿时怒道:“郭保平,你他妈说说今年是天册几年?天子换了多少个年号了?你记得住吗!?”
郭保平说:“这么多年号俺的确记不得,但俺偏是记得,今年是天册四年!你在这儿跟我犟得好,会镖局去我就打断你一条腿。”
陈二脸红脖子燥,把刀带着鞘往地上沙子里一插,刚想破口大骂,旁边林雷淡淡地说了一句:“今年是天册五年。”
郭保平一听,把头一扭过来,正对住林雷,叫道:“林雷你大爷的,跟我杠上了吗!我们两个一起去问镖头,你看他咋说!”
我见状轻叹一声,忙准备措辞,来调解这场事端,林雷忽然说:“我老婆死的那一年,皇上换了年号,今年是我老婆死的第五年,你自己算算,今年是天册几年?”
郭保平见状也憋不出来话了,所有人立马变了一种脸色,谁也没开一句口,我用力鞭打了一下拉车的矮脚马,马嘶鸣了一声,拉的更起劲了。
在我们押镖的队伍里,陈二最不像个押镖的。临走前,他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一张脏兮兮的羊皮卷子,又捡了个竹签子,从怡香阁里偷了一盒脂粉,在这条从浮城到云京的大路上,陈二每天都要用竹签蘸上脂粉,在羊皮卷子上勾画些什么。后来他跟我说,他在把沿途的风闻地质,标在羊皮纸上,以后说不定还能凑成个地图。没有来押镖时,我是个说书的,但是我觉得陈二比我更有说书的潜质。
走着走着,迎面而来的风沙突然变得狂躁起来,我把兜帽一扯,把眼睛遮在其中,其他人也都这么做。我们低着头,一言不发,耳边传来的只有狂风摩擦沙尘时发出的刺耳的声音。我迎着风大吼一声:“风沙这么大,晚上就在这歇脚吧,都把帐篷卸下来!”大家都应了一声,我闭上眼睛,把帐篷从背上取下来,极其用力,像在抓悬崖上的吊索,生怕什么时候没用力,它就会从我的手中掉下去,然后被狂风裹挟着坠向天际。有人在大吼着,我可听不清他的声音。吼声越来越大,最后竟然盖过了风沙的声音,这时候我才听见,他说的是:
“王十二!你他妈个老眼昏花!人都站不住,帐篷他妈的能放得下去吗!?”
已经很久没人和我这么说话了,闻言我居然愣了几秒,顿时大骇,可就是这几秒的时间,只觉得脚下一个没站稳,突然摔了下去。最后,我听见那个骂我的声音大喊:“十二叔摔到沙里去了,快把他捞出来!” 再之后,我也想看到他们具体做了什么,不过那时我已经没知觉了。
我醒来时,天已经黑了。
风沙也已经停了,我当年说书的时候,曾幻想过何时晕倒一回,到醒来一看,家中婢女都围着我嘘寒问暖,不过可惜的是我体魄健壮,从来没有晕倒过,这次大概是我第一次晕倒,不过醒来一看,四周围着几个虬髯大汉,虎背熊腰,腰着佩刀,虎视眈眈似的望着我。我一个激灵就爬起来,有人见我起来了,惊喜大叫:“十二叔醒了!”郭保平顿时给了他一巴掌,说:“我们几个都看着呢,你当我老郭是瞎子?”说罢,他以比之前那个人更惊喜的语气喊道:“十二叔,您老醒了!”
我斜眼看着他们,不知为何沉默下来。
郭保平从一边推过一个人来,对我说:“十二叔,就是他这小子骂你的!我们几个都听清楚了!”我看去,这个人是林雷。他紧抿着嘴唇,低头不说一句话。虽然诧异万分,但是我还是笑着说:“我知道,当时风沙大,我做出了错误决定,多亏林雷指出我的错误啊。”我自认为这话说得很完美,足以让林雷心头一暖,又想我愈老愈会说话了,不觉间洋洋自得。
我没看见,林雷的脸色更白了。
风沙已经停了,我组织大家放下帐篷,美美地睡一觉。我也从背上取下帐篷,顺顺利利地放在地上,放平,再细细地展开。一切准备好之后,我出了帐篷,想找一找林雷,他低着头的时候,没人认为他是个骂得了人的人。眼前已经点起篝火,亮光把我眼前仅有的几个人,总算照出了属于人的轮廓。远方——远方还是一片黑暗,或许总是如此。
反常地,我忽然远远望见,目所能及最远的地方忽然燃烧起了一团巨大的火花,宛如一条火龙,在地上安卧。
陈二慌慌张张地闪出来,脸色在火把的照耀下更加潮红,他对我说:“十二叔,我和林雷发现前面那儿——”他用手颤颤地指,正是那条火龙安卧的地方。我忽觉不妙,陈二继续说下去:“那挤了不知道多少人,有些人还骑着马,前面传来阵阵刀兵之声!”
“把林雷和郭保平叫来,跟我去看一趟,你也去,让其他人留守原地,看着镖物,快!”说罢,我抽出腰刀来,凝视着哪条火龙。等人来齐了,我一挥手:“上马,走!”
我们四个人朝那条火龙冲过去,夜色越深,它就显得越亮。
走近了,火把通明,还有煤油灯的亮光。我仔细看去,在这儿围观的有不下千人之多,有很多商人,但是最多的还是腰里配着刀剑的家伙——和我们一样走镖的也不少。郭保平抽出腰刀,挤向前去,他周围的人纷纷避开,形成一条通道,我们也跟着上去。
火光的照耀下,前面打斗的人影越发清晰。一方是马匪,这些人服饰简单,头上包裹着黄头巾,很容易认出来,另一伙人身着胸甲,里面衬了一层皮革,头盔上有一缕红色的缨,我天天都见得到这身服饰,却是——
郭保平神色惊愕,转过头来对我说:“马匪袭击官兵了!?”
“看来不假,这大概是,数百年之内的第一次吧。”
陈二感觉撞到了什么,他低头一看,却是把一张画板踢倒在地,他忽然感觉脸上沾了一脸的水,未等发问,一声惊雷先至:“你他妈了个王八,阉货,王庭挑粪的太监!我在此画了一晚上,就他妈被你的猪脚给踢掉了,你这只脚就留下来吧!什么东西!”
林雷捡起那张画板,上面的画的是一群人在黑夜里打斗,赫然是眼前正在发生的情景。
陈二摸一摸脸,发现泼在脸上的是那人作画用的墨水。顿时气极,想反骂回去,林雷倒抢先骂道:“这他妈马匪袭击官兵,你们就坐着看,等官兵死完,该死的就是你们了!”
“你他妈说谁该死!”那个画画的人怒道,他四周的护卫一拥而上,把陈二和林雷围了起来。这两人也迅速拔出刀,正对着这些护卫。
不知谁喊了一声:“官兵打不过了,快看啊!”四周围观的人们一齐看去,果然,官兵已露败相,死伤甚多。官兵那边隐隐有骂声传来:“混帐!你们他妈的别光看啊!”
这边围观的人立马就有人回应:“这可是百年难遇的事情,你们赶紧打,我们给你们加油助威!”我侧首看去,是一个商人在说话。
四周马上传来一阵应和声。
那些围着陈二和林雷的护卫都放下刀,争先恐后地朝打斗方向凑去看,真像伸长鸭脖待砍下的鸭子。
骑着马的达官贵人们都津津有味地看着。我望见有许多同行腰刀已经拔出半分,左脚已经迈出半步,面露凶光盯着马匪,可是右脚却始终没有跟上。
陈二和林雷拔出腰刀来,作势要冲上去,我和郭保平连忙一人抱住一个,把两个人拖在人群后面,陈二冲过头来想要咬下我的耳朵,我连忙大叫:“陈二!你要造反吗?我是你镖头!”
陈二的手本已经摸到刀柄上,此刻听到是我,才把手堪堪松开,脑袋后仰着喊道:“为何盗匪肆意猖狂,却无人阻拦!十二叔你没看到吗?秩序已经崩坏,得有人去扶起它啊!”
我喊道:“他妈的就是秩序崩坏了,但这个罪责与我们无关!这个时候大家都不去扶起,你没有能力就罢了,他妈不跑还想去扶起它,就是咱们的秩序崩坏了啊!镖局已经没钱了!你死了给你老母的抚恤金拿不出来啊!不该你死的时候你去送死,这就是秩序的崩坏啊!”
夜色茫茫,星隐月浅,独有一抹火光照亮了深黯,这就算是夜的秩序崩坏了,远处刀兵声渐渐平息,“观众”们的交流声愈发大了,陈二和林雷都沉默下去,很久了,我们相对无言,于是四个人提好腰刀,上马离去了。
后方隐隐有声音传来:“啧啧,平生未见啊,老兄,画的怎样了?这样一幅画,定能卖个好价钱!”
又传来一阵应和声。
后来听人说,这伙马匪本想杀光官兵,再抢一两伙经过的商队,没想到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他们不敢久留,杀死最后一名官兵后,这些人就上马走了。
各位“观众”见此,自是说笑的说笑,收画的收画,最后都散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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