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呆坐，百无聊赖之际拿出一本书，可这夏季的蝉鸣实在太过扰人心智，使我不得不放下手中的书。我想，既然无事，不如听个故事吧，你可喝我的清酒，也可带你辛辣的美酒，如果累了便席地而卧，我继续在梦中，给你讲故事。
我不知道这个女孩的真名，只听她的爸妈说她性格野狂，乡里乡亲说她像个野生野长的男孩，那，便叫她野妮吧。
野妮出生在一个贫穷的乡村，所住之地三面环河。听她父母说她出生时，母亲大出血，于鬼门关走了好几遭，终究是死里逃生看到了刚降生的野妮。野妮的童年记忆像一段段卡带的电影，一会儿能记起五岁时的那个永远消失在水里的玩伴，一会儿又讲述十一岁时听见鬼叫的恐怖经历。我有时听不耐烦了，便毫不客气的打断，说她能不能保持清醒的神智，她只是幽幽的拿那双狭长而冰冷的眼睛看着我说:就是因为我活的太清醒。
野妮的爸妈说野妮断奶断到四岁，从未见过哪个农村的娃子那么磨人心智，乃至五岁时还不得不把她带在身边。按常理来说，农村的孩子几乎两三岁时就要完全脱离父母与爷爷奶奶生活，也就是我们常说的留守儿童。野妮忘记了8岁前的许多事，却偏偏记得五岁弟弟降临的那一天。野妮说，弟弟出生是在凌晨，那一天的她在噩梦中惊醒，因为找不到爸妈而独自坐在床上哇哇大哭。后来几天后，爸妈从医院回来，怀中抱着一个白白胖胖的娃娃，野妮问:是妹妹吗?爸爸开心的说:是弟弟呀！她却突然泪流满面的说:我说了要妹妹的啊，你们为什么生了个弟弟，我说我要妹妹啊！那梨花带雨的模样让爸妈笑了好久，乃至现在她23岁了，爸妈还是会拿这件事来羞她。但闹归闹，有了弟弟的她倒像那么个小大人了，照顾弟弟，袒护弟弟……
后来，野妮爸妈出去打工，把野妮跟弟弟交给了爷爷奶奶，临走时一再嘱托:野妮，你是姐姐，要照顾好弟弟啊。她泪眼婆娑的点着头。野妮跟我说她记得最清楚的一件事就是弟弟在学校受到欺凌，一个比弟弟大4岁的男孩每日都问弟弟索要钱财，弟弟回家不敢说，直到一天，野妮的同学跟野妮说有人在胡同里欺负她弟弟。说到这时，野妮止不住嘴角的笑，说了句:真佩服那时的自己，像极了大哥，气势汹汹就飞奔了过去。野妮找到欺负弟弟的男孩的班级，不管三七二十一，拿起视野之内的一切东西往那男生身上砸，男孩边跑边骂:泼妇！泼妇！他们说的对，你就是一个泼妇！回去后她又把弟弟说教一顿，弟弟只嘻嘻的跟在她屁股后面乱转，不住地喊着:姐姐，姐姐，姐姐……
那天，男孩的家长找到家门口，质问野妮的爷爷奶奶是怎么教育的孩子，无缘无故打伤他们家孩子。野妮在庭前一脚踹倒了木椅，跑到灶台拿出一把菜刀，指着来家的人说:你家小B崽抢钱啊，还打我弟弟，你怎么带的种，信不信我到学校能打死他！爷爷夺下野妮手中的刀，奶奶打了她一巴掌，让她滚。她不哭也不闹，转身拉着弟弟下河抓鱼去了。身后是来家人的大骂:这小妮子真是太野了，爸妈只生不养，现在想拿刀杀人，以后指不定做出什么无法无天的事!
野妮跟我说，人类是个奇怪的生物，自己的东西怎么蹂躏都可以，但决不允许别人碰一下。我不知道怎么接这句话，因为我也是这样。五一她高中放假回来，我与她并肩坐在小时候的那条河边。黑夜中，四周一片寂静，只有远方传来若隐若无的狗吠声，她的眸子一闪一闪的盯着远方那光亮，呆呆的看着，看着。我叹了口气，对她说:野妮，你变了。我看不清她的神态，但我听见了她浅浅的笑声，凄凉的笑声伴着这夜色让我竟有了些许惊慌。接着她问我:我想点一支烟，你介意吗?我的心一沉，粗鲁的抓住她的手腕，瞪着她说:你竟然学会了吸烟！堕落！堕落！她不反抗却只是不住地摇头，滚烫的泪珠滴在我的手上，好疼。我紧紧的抱住她，她靠在我的肩膀自言自语着:你放心，我是姐姐啊，我可是姐姐啊，我怎么会不带个好榜样呢，我可是神啊!
那一夜，她哪也没去，我陪她在河边坐了一夜，她说夜色下的故事是最凄美的。她说她真的变了，变成自己曾经最讨厌的那副嘴脸，从11岁，弟弟被父母带走的那一年，她就变了。
弟弟六岁那年，按照农村习俗"剃辫子"，剪掉从娘胎里带着的毛发，那原该是值得幸福的一年，可是事与愿违，爸爸出轨了，妈妈跟爸爸从年前打架打到年后，她搂着弟弟在旁边哭着劝说她们不要离婚，日子便也将就着过去了。新年已经慢慢离去了，爷爷奶奶说他们已经过于年迈，没精力再照顾那么多孩子，让爸妈在野妮跟弟弟之间选一个带走，野妮总说父母当时毫不犹豫的选了弟弟，我想这大概是她的气话。可是父母真的在那年把弟弟带走了。那一天，野妮看着车中的父母和弟弟渐渐远去，她追在汽车后面，哭着喊着奔跑在马路上，她心里一遍遍念着:为什么要丢下我一个人?为什么不带我走?我不要自己一个人活着?直到她跑累了，摔倒在旁边的小溪里，满身泥泞起身后的她，看了看因为划破而正在流血的膝盖，咬了咬嘴唇，一瘸一拐的回了家。
弟弟离开自己后，野妮更加放纵自己的天性，跟村里的孩子捣蚂蜂窝，下河抓蛇偷偷放在其他小姑娘身上，爬树偷鸟蛋，与十里八庄的孩子们打架，半夜砸邻居的门……有时候野妮跟其他孩子们打架，被打小孩的亲人不敢到野妮家门口，便在野妮家河对岸大声的骂着:谁家的野孩子，生下来也不管管，难怪爸妈不要她，果然这野丫头片子是不能要的，生来就是毒物!骂人者不指名道姓说是野妮，但村里的人都心知肚明。如果碰到难缠的家长，骂了半天都不走的，野妮拿着石头便扔过去，大声回着:你家孩子才是野孩子！就毒死你孩子！你骂我，回头到学校打死你家崽儿子!
其实，最初自弟弟被带走时，野妮的父母每年暑假都会把野妮带到身边，弟弟见到她总是开心的，甚至会提前一个月给野妮留她喜欢吃的巧克力，那时候，一切仿佛还都是完美的，野妮还是爱护弟弟，去哪都带着他，保护着他，弟弟也依赖着野妮。
但是啊，故事总不会如你所想，生活若总是一帆风顺，世界又怎么会有那么多悲剧发生。一切都发生在一个傍晚，那一天，野妮在家翻箱倒柜时看到一张相片，上面赫然写着三个大字:全家福。她突然就笑了流了泪，她一遍遍低语着:为什么呢?为什么呢?是啊，为什么呢，全家福里没有野妮。野妮跟我说这话时，表面上的风轻云淡没能掩饰住她眼中的凄凉。野妮说她看到那个照片时，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笑，她想摔碎相框，撕碎照片，把它们全部吞进肚子里，但她没有，她只是静静地又把它们放回了箱底，慢慢走到灶房靠在门框上问奶奶:奶奶，我真的如他们所说是灾星，不招人喜欢吗?因为我，妈妈大出血差点没能醒过来，所以爸妈讨厌我；因为我，我的小伙伴才落入水中，再也没有爬上来；因为我，哥哥才进了监狱，亲人们痛恨我。奶奶一边做饭一边回应着:谁以后再跟你这样嚼舌头，就把她舌头割下来。
从那以后，她再也不想接起父母的电话，奶奶爷爷苦劝才让她拿起话筒，但永远是以她的怒吼和父亲母亲的厉声呵责结束。也是从那时候，她开始十足的讨厌她周围的人，尤其是弟弟。每每回家，弟弟总跟她炫耀爸妈给他买了什么好玩的好吃的，他在父母身边享受着无尽的关怀和爱护。嫉妒与愤懑与日俱增，她开始做一些过激的事，企图让人生自暴自弃下去。初中带着学校的人跟社会上的人打群架，跟不同的男性交往，泡网吧，夜不归宿。于是，理所当然，这样的后果便是原本有希望考重点高中的她，最后只上了普通高中。爸妈从不短缺她的金钱，宿舍里也是她花钱最慷慨，野妮说爸妈现在醒悟了，觉得前十几年亏欠她，现在便用物质弥补感情上的缺陷。她便随心所欲的挥霍。
每年暑假去父母那已成为固定，野妮说她不想被人说白眼狼，道德绑架曾让她想到过死。暑假并不愉快，每天都是争吵声打斗声，野妮跟弟弟打的天昏地暗，每天屋内都是一片狼藉，仿佛面前的这个人是曾经欠自己一条命的人。周而复始的打、骂。母亲的劝说、父亲的责骂都不曾让姐弟两个人停过争斗。野妮说她第一次被说白眼狼就是弟弟指着她的脸说的，弟弟说这话时眼神中尽是阴戾和恶心，弟弟说她是毒物，谁靠近她都没好事，活着已经是万幸，她那曾经一直天真围着她转的弟弟，那一天说她贱，说她肮脏，让她滚出这个家。那一天，她一直绷紧的弦断了……
手腕上的伤疤一直残留至今，而那天满池子的血一直流淌在她的回忆里。
随着年龄的增长，野妮说她与弟弟越来越难沟通，甚至不用开口就能吵起来，那种冷暴力，折磨的人身心俱疲。她努力向父母证明自己不差于弟弟，她看不惯父母娇惯弟弟，他更看不惯弟弟身上带来的颐指气使的感觉，她一遍遍抨击弟弟，一遍遍讲述父母的过失，带来的只是弟弟深深地厌恶和父母委婉的指责:你作为姐姐，怎么不能让着点弟弟，你得给弟弟带好榜样啊。他错了你不应该首先要想想是不是你错了。你是姐姐你知道吗！你要带好榜样啊，他不会错，只有你错了，因为你没带好榜样。
野妮说她太高估自己，弟弟曾在马路上大声骂她贱，她当时眼眶一下就红了 后来又说她自私，骂她:妈的神经病，你怎么那么做作，她气，她争吵，她去打，她感觉自己活的像个小丑。野妮说她越来越怀念之前的日子，怀念弟弟跟在她后面姐姐，姐姐的叫着她。可现在，她也记不清弟弟多久没叫过她姐姐了，每次相见，不对，应该说弟弟总闭门减少与她的相见，父母让弟弟喊野妮吃饭时弟弟总是冷冰冰的一句:她自己饿了会出来的。时光在成长，亲情在破碎，碎了满地的伤痕。
随着时光的流逝，每个人都会慢慢成长，这其中的种种也许都会选择性的遗忘，我们尽力去拼凑那些破碎的幸福，希望一切都回归原样，回到最初美好的样子。但河水不会倒流，破镜不会重圆，天永远是天，地永远是地。
昨晚，野妮给我打电话，说她清明回家了，我问她:还好吗?她呼出一口气说:我尽力了。我明白，她又失败了。野妮从上大学后跟弟弟就没有了情感交集，弟弟仿佛对她不只是讨厌更多的是厌恶与憎恨。野妮说看到周围朋友其乐融融，便发现越长大越感觉最可贵的就是情意。于是她尝试去缓解这冰冻已久的亲情，但每次总把自己撞得头破血流。我心疼野妮，也心疼她的家人，因为我见过她父母的哀伤和两鬓的白发。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我只是沉默，一直沉默着……她说:你知道吗?我一直觉得，我伤害了很多人，我不明白我的降临意味着什么，我也不知道我活着的意义，我觉得，没有一个人真正爱过我。慢慢的我听到了电话那边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河水流过的声音越来越大，直至她的声音完全消失在水声之中。我颤抖着扶着手机，捂住嘴，任眼泪肆意流下。
野妮啊，我多希望你一切都好，我给你怀抱，无关友情无关爱情。爱的缺失，成长中恶毒的谩骂与无情的指责，让你早已离开了这个世界。你与弟弟在他六岁那年就已两岸相隔。我想你，野妮，那个在田野中迎着风自由奔跑的女孩，我多想，再见你一面。恍如隔世的梦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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