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天和一朋友在外面小酌,席间扯皮,我说生活无趣,要把过去见过和听过的故事都写下来,自娱自乐。朋友听后,拍案而起,大叫:“服务员再来一打天涯!”我指着已经杯盘狼藉的酒桌问:“你丫还要喝?!”友回:“我有故事,听否?”答曰:“喝。”
于是,就有了这个故事,一个关于等待的故事。
朋友的老家在乡下的一个小村里,村口有个小亭子,每到天气晴好的日子总能看到一个老妪在亭下向村外张望。没有人知道老人的真实姓名,听年岁大些的村民说,她年轻时候叫小兰,所以人们就呼她——兰老太,至于姓甚名谁就无从说起了,也许她本就没有名字,也许连她自己都忘记自己的姓名了。
朋友小时候问奶奶,兰老太在亭里看什么?
奶奶说,她在等人。
朋友问,等什么人?
奶奶说,她的爱人。
朋友不懂,却也不问。
直到很多年后,朋友才慢慢了解了兰老太的过去。
兰老太年轻时是个远近闻名的大红人,说她红,一是因为她年轻貌美,附近的青年才俊无不啧啧称赞,二是因为她是戏班里的青衣,时常在十里八乡跑场儿,加上天生一副好嗓子,自然是倍受青睐。
女儿大了,必然有人惦记,何况小兰这般女子。上门说亲的,拦路表白的,鸿雁传书的,自是络绎不绝,可小兰没一个中意的。小兰自幼唱戏,这郎情妾意,才子佳人的故事她不知在戏台上唱过多少次,想用俗脂庸粉,甜言蜜语,打动她是万万不能的。小兰自幼立志,他日嫁人,必嫁楚霸王、岳武穆这等英雄人物。
这等志向如若放在今天,只能是梦幻泡影了,可那是个动荡的年代,乱世出英雄。小兰就在这个村子里遇到了她的英雄,一个姓刘的奉军军官。刘军官不仅是军人,还是个喝过洋墨水的有为青年,仪表堂堂,文武双全。那时候张作霖的奉军在中原战场上吃了亏,退回山海关后便由张学良,郭松龄组织,进行整军经武,准备卷土重来。一大批青年才俊得到提拔重用,刘军官也因此做到了营长职位。
君有情,妾有意,一来二往,两人便定了终身,一个是有为青年,一个是如花美眷,戏台上的英雄红颜,也不过如此吧。
婚礼那天,刘军官当着满座宾朋,举杯当中,高声吟道:“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英姿华发!”那天,小兰在后堂羞红了脸。
此后,小兰便退出戏班,在家照顾公婆,专心打理家事,刘军官则继续转战南北,虽是聚少离多,可深情不退。
小兰的公婆对小兰并不太好,那个年代还留有“戏子无情”的观念,小兰的公婆都是土生土长的乡下人,自然也不免俗,对小兰便多了层芥蒂,可小兰一直很孝顺,为了她那征战在外的英雄。
日子久了,村里的人们也开始谈论起小兰的流言蜚语,“戏子”似乎成了小兰无情的象征。小兰从无抱怨,因为她的丈夫是英雄。
冷暖人情,伴君足矣。
世事无常,动荡乱世,钟鸣鼎食,封王拜相,俱是烟云,蝼蚁百姓们的命运则如草芥,只能任由历史宰割,然后成为时代大背景上的一个斑影。
1925年郭松龄造反,剑锋所指,锐不可当,最后,张作霖在日本人的帮助下反败为胜,郭松龄被俘,而后被杀。作为郭松龄提拔的新晋军官,刘军官的前途注定无光。再后来,张作霖皇姑屯被炸,张学良东北易帜,奉军上下,风声鹤唳。
此时刘军官已年过三十,昔日俊朗的脸上已经俘了厚厚一层愁云,男儿从军,不就是为了封王拜相吗?
还好,刘军官还有小兰,这是个多么了不起的女子,每次都能让茫然若失的刘军官找到前进的方向。
我一定会做你的英雄,他说。
你一直是我的英雄,她说。
1931年,日军公然发动九一八事变。仕途无望的刘军官燃起了保家卫国的英雄气概。他告诉她,他要去前线,他要去那里捍卫自己的国家,还有她。他是抱着死的觉悟去的,她心知肚明。
那天,她在村头的凉亭和他道别。她看着他离去,直到尽头。
她很多年没有唱戏了,那天她唱了。
君王饮酒听虞歌,
解君忧闷舞婆娑。
自古常言不欺我,
富贵穷通一霎那。
宽心饮酒宝帐坐。
她已经好久没唱了,就连这《霸王别姬》都唱的断断续续。千年前的乌江水打湿了她的眼。她甚至来不及告诉他,她怀孕了。
哪里有什么前线,在蒋介石与张学良的不抵抗政策下,东北军拱手让出了奉天,接着拱手让出了东三省。整个东北军都被钉在了耻辱柱上面,刘军官也在上面。
身在敌占区的小兰从此失去了爱人的消息,她将面对的是,嗷嗷待哺的孩子和逐渐衰老的公婆,还有一大片的破碎山河。
一年,
又一年,
。。。。。。
孩子已经长大,
公婆相继离去,
红颜已老。
她一直在等,等来了热河沦陷,她仍在等,等来了北平沦陷,她还在等,等来了南京沦陷,偏偏等不来飒爽英姿的他。她幻想着他和东北军打回华北,打进山海关,打回家乡。她唯独不去想他或许已经战死,不敢想,也不能想,他是她一路走来的唯一支柱。
1945年,日本投降。
八月,年过四十的小兰,终于等来了他的消息,一封家书。她支开孩子,一个人在屋子里反反复复的读那封信。从屋子里出来时,她已经换上了许久不曾穿过的美丽衣服,已显沧桑的脸上依稀能辨出当年的娇美。
那天的凉亭里又传来青衣的声音。
汉兵已略地,
四面楚歌声。
君王意气尽,
贱妾何聊生!
日军走了,中国却还分裂着。村子里的人都知道刘军官正在中原战场和共军打仗,刘军官的儿子对他们说的,而他是听他妈妈说的。小兰还像以前一样,经常去村口的凉亭里面等候。
后来内战结束了,国军战败了。村子里的人都知道刘军官不会回来了,因为他随蒋介石去了台湾,刘军官的儿子对他们说的,而他是听他妈妈说的。小兰还像以前一样,经常去村口的凉亭里面等候,步履有些蹒跚,身子有些颤抖。
再后来,中国开始自我革命,革命的烈火也烧到了这个小村庄,作为国军军官家属,小兰一家被扣上了反革命余孽的帽子。批斗,晕死,泼水,再批斗。小兰在替一个远赴台湾的男人还债,大家都在这么想。后来,批斗的人觉得这老实本分的孤儿寡母实在激发不起大家伙的革命激情,于是就不了了之了。小兰没有大难不死的庆幸,只是欣慰自己又可以去村口等刘军官了。
等待,小兰变成了兰奶奶,兰奶奶变成了兰老太。等待,有了自己的孩子,孩子有了孩子,孩子的孩子有了孩子。
故事到此,戛然而止。
我不满的拍桌子,我想要一个结局。朋友放下酒杯,安静的望着我,眼圈红红的。半天才开口。
“等待,不一定是为了有结果。”
原来刘军官早在长城抗战时就已经战死了,抗战胜利后,兰老太收到的信根本就不是什么家书,只是一张阵亡名单而已。直到兰老太去世的时候,大家才在她的枕头套里面发现这个秘密。
朋友说:“兰老太就是我的太奶奶。”
那天的回家的路上,朋友放声高歌。
力拔山兮气盖世,
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
虞兮虞兮奈若何。
朋友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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