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宋)苏轼∙《卜算子》
又一场大雪之后的上午,校园里各个停车场都被积雪堆掉一半。开着车转到了离教学楼最远的4号停车场,还要仗着四轮驱动,楞把车驾到雪堆上才停了下来。
沿着扫雪车还来不及清理的路,深一脚浅一脚走去教学楼,电话响起来,说起一首新歌:“自你走后心憔悴,白色油桐风中纷飞……”,歌名叫做“寂寞沙洲冷”。 啊。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是谁又把苏轼的词唱成了歌?下了课到网上搜出来听。“……仍然拣尽寒枝不肯安歇,微带着后悔,寂寞沙洲我该思念谁……”旋律清飏辽远,带着些罗裳广袖翩翩起舞的,近于东印度风的情调,听来只觉得比那些传统的学究气的解读,更贴近苏轼原词的意绪。
苏轼这首《卜算子》,作于受北宋著名的文字狱“乌台诗案”牵连,谪居黄州定慧院期间。后人多认为其中的“幽人”一词是东坡自指,这是他抒发落寞寂寥情绪,孤高自许,蔑视流俗的感兴之作。然而那苏大学士乃是宋代词家豪放一派的盟主,他在黄州任上重游赤壁,面对“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的景色,依然昂扬着“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的乐观旷达。足见他纵然经历仕途蹉跌,而壮心不泯,夙志犹存。
当然他被构陷成罪,前途渺茫,情绪时有反复恐怕在所难免,可要说他因此颓唐消沉到把自己比作踟躇于残月疏桐间的一个幽灵,总令人难以想象。再说在如此这般的解读里,词中抒写的主体从上阕的“幽人”转到下阕的“孤鸿”,词意也不连贯。尽管胡元任在宋代就已经断言,这种大跳跃的转折正是苏轼为词章法独到的表现,到底还是牵强。
此词意境如此空灵凄冷,读来读去,竟不如信了《宋六十名家词∙东坡词》里为这首词加的序。那序言里说,惠州有一位年方二八,美丽的“温都监女”,倾慕东坡才名,夜夜在他窗下悄然流连,听他吟诗。一旦东坡“觉而推窗”,她便“逾墙而去”。而东坡大约罪废之余无心风月,浑然不解温小姐的心事,只表示要亲自为她做媒,帮她找个好人家。不久苏轼离开黄州,痴心的温小姐抑郁成疾,“遂卒,葬于沙滩侧”。
所以当残月钩住梧桐稀疏的枝桠,当滴漏落断尘世喧嚣,那个在夜色迷蒙中逡巡不去的,是温氏小姐轻灵缥缈如孤鸿的倩影。她来,是因为情至切,爱至切,以致身不由己。周遭是那样静,万籁俱寂,更显得他的声音是那样清晰、丰沛,距离那样近。她无从妥帖安放的万千心事在这声音里都无须再掩饰,无须再深锁,都可以尽情放飞。一发不可收拾的深婉缠绵,她却不敢让他发现。是担心唐突了大诗人,还是担心唐突了风华正茂的自己?
他推窗的动静不过是惊破了她的悄然踟躇,惊破了她梦幻的坠落。当倾心恋慕的人近在咫尺而不能相依,当所有千回百转的心事被现实的距离粉碎,她临去之前的那一回眸,该有多少凄楚,多少怅惘,多少愁怨?奈何这一顾盼间的缠绵悱恻,不仅天下人不知,就连他也懵然不懂。这一场孤独的单相思如此绝望,她已走进感情的万丈深渊,除了把自己燃烧殆尽之外,她别无出路。
拣尽寒枝而不栖,不是不想歇脚,也不是不解风情,只是因为不肯。
到他再回来,到他明白自己曾经怎样被深深爱过,斯人已杳。面对沙洲之上到死都冷寂寥落的一抔黄土,苏大学士再豪放洒脱,又情何以堪,于是“为赋此词”。
这一首词堪为苏轼笔下婉约风的杰作,写到“有恨无人省”,已经凄凉哀怨得令人触目惊心,那“寂寞沙洲冷”的结句,更在这凄怨之外描上一层飘忽幽邃的泪光,让会合无缘的憾恨欲哭无泪。整首词字里行间不说悲愁,不说憾恨,却满满是寒凉的、黯淡的肝肠寸断。
语言运用的老辣纯熟,意境营造的浑然天成,起承转合如行云流水,真正显得苏轼大家手笔的本色。 宋代文人重理性,惯于贬抑个人情感在文学创作中的重大意义。苏家小学士苏辙就曾斥责唐代直抒性灵的诗人们“不闻道”,连孟郊也要拿来数落一番。所以众人都要把苏轼的文字无论如何挂靠出一个正统的“思想高度”来,也不足为怪。到南宋吴曾著《能改斋漫录》,记载着有个 “张右史文潜”,到黄州去访得了苏轼作这首词的原委,还留有诗为之记。虽然这个版本中倾慕苏轼的女子变成了黄姓,那也证明了苏轼这首《卜算子》确是情词。 即便是把这些都当作街谈巷议,不足为信,王国维的《人间词话删稿》中还有“子瞻《卜算子》为兴到之作,无有命意”之说。
换言之,这首词所创造的凄绝迷离的意境,最低限度也不必落实到多具体的思想内容,甚至不限于发生在某一时某一处的具体事件,关键是词中字句所传递的丰富的情感内涵,以及繁复的人生体验,构成了一个细腻而意味深长的总体。而诗意的多面性,多层次性,以及由此而产生的多义性,正是绝妙好辞之所以流传至今的根本原因。
从办公室出来,又深一脚浅一脚走向停车场。雪还在下,那歌声的旋律还在耳边,“河畔的风放肆拚命的吹,无端拨弄离人的眼泪……”,想着那“惊起却回头”的孤鸿一瞥,眼前这一片素净的天地苍茫,格外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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