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还记得2016年7月20日北京的那场暴雨吗?
是日,炎夏为之一消,苍天为之一变,日色昏昏,河水滔滔。连续三天,形成水资源总量33亿立方米,降雨量超过2012年7.21暴雨。座座高耸的大楼忧郁地站在雨中,脚下四处是企图避雨的行人,水坑里是被踩烂的树叶,干道上布满鲜红的尾灯,长长的拥堵队伍在阴沉的雨幕中格外醒目。充耳都是劈啪作响的雨声和暴躁催促的鸣笛,整座城市让人切实地感觉到在风雨中飘摇。
就好像某种灾难降临一样,隔着两条街都可以嗅到人群中的焦虑和不安,可能因为我也在散发着这种强烈的情绪。早上从速8酒店出来,手机里是无人应答的崩溃的滴滴,眼前是宣武门大街崩溃的交通,二者的互相成全让我横下心走到单位去,走吧,总要去上班的,好在不算太远。撑起伞跨过被水淹没的院门,冒雨走到了天桥对面,腰以下就已经湿透了,我觉得接下来的路不是冒雨而是冒死。在SOGO尚未开门的大门前再次验证了滴滴的失能后,我便不抱希望了。但如果我知道两分钟后我将在商场南边的马路上被一辆贴身飞驰而过的奔驰溅了满身泥水,我宁愿再多等一会。
破口大骂之后它只是不理不睬地扬长而去。后来想想其实真的无所谓了,在这样的大雨里雨伞的作用为零,从头发开始淌水,全身上下唯一要护住的就是兜里的几张纸币。那天穿的鞋是一双vans,大雨之后晾了三天都没有干透,从那以后这双鞋就成了我的雨鞋,毕竟已经被泡烂过一次了,直到今天它还有一股潮味。看着地图七拐八拐穿过陌生的胡同,迷蒙的雨中一个人都没有,在这样的狼狈中,我不能不想起自己已经无家可归的现实。
2.
大雨浇透了我的房子。因为这间屋子差不多只比床大一圈,所以床褥湿透了,书桌也不能幸免,在这个没有窗户的暗室里,密不透风,水汽完全不能散发出去,半个月的时间,从被子到衣服长满了霉斑,甚至连剃须刀的刀头都长毛了。除了回去收拾东西搬家之外,那恶心的味道能拒人千里。
我总回想起这段经历,反思是如何走到这个地步,并从现在来看,从那之后还要更糟。越是如此,我就越怀念工作之前的那个暑假。
如果这还可以被称为暑假的话。只是因为用工单位迟迟没有办完入职手续,让我得以悠闲地“幸存”在家,三个月的时间,每天坐在落地窗前的大圆桌消夏。那时还很附庸风雅,常以潘岳《闲居赋》自比,好茶道,读《西湖梦寻》和《老子》。到后来一无所获,只记得后院香椿树叶随风摇动的情景。
这种闲散日子总在忙时才怀念起来,在当时总是无聊的。转眼已是职场新人,由于家和工作的地方距离太远,迫不得已只好租房。还记得入职的时间是十一之后,当时通知得很突然,所以寻找一个落脚点也十分迫切。由于工作单位的地点实在处于市中心,无论从四面八方通勤的时间成本都很高,当时在东五环外双桥有一住处可栖,但我嫌太远坚持不去,现在看来却是一失败决策。
我把租房的地点定在单位附近的居民区。在北京的地界上,市中心寸土寸金不必说,而且居民楼小区要少于平房大院,要么忍受杂院里既脏且乱的棚户环境,要么付高租金去小区和别人合租。我很不幸地把两者都体验了一遍,不幸是因为环境越来越差。
仓促之中,我像抓救命稻草一样在58上找到了一家街边的房屋中介。因为还不清楚工资是多少,所以不求物美,但求价廉。原本有租一间平房的打算,在网站上看见那些待价而沽的出租屋,想到自己可以独享一间,没有父母在家,也不用挤在六人间的宿舍,还是很激动的。坐在电动车上由中介带我到了西交民巷胡同里的一处单间平房,隔壁的大妈就是房东。这间报价1500的房子有一扇临街的铁门,不知有多久没人住过了,里面除了四面水泥墙,只有一张单人床,大概六七平米的样子,走进去是浴室,很小,站两个人就需要侧身,没有太阳能或热水器,只有一截软管挂在上面,还有一根自来水管接出来的水龙头突兀地立在那。整间屋子的采光也不好,虽说是朝南的,但白天仍然非常昏暗,匆匆看了两分钟,我就非常尴尬地退了出来。不能当着房东的面儿说这房子不好,但实在同我的想象判若云泥,从小住在楼房的我,看来真不适合这种环境。
既然此处无望,我和中介又同来到另一处小区里的合租房,也就是后来我住了几个月的地方。还记得当天看完房子之后我站在街上不住地犹豫,一是囊中羞涩,二是货比三家,毕竟一签就是一年的合同,不应太草率。这是一个典型的老小区,九几年的板楼,当时的回迁房,而且是一套顶楼带阁楼的户型,当时除了空着的一间主卧之外,其他几间屋子都已租出去了。第一次走进合租房,还颇有些不习惯。窄窄的廊道只靠昏暗的顶灯照明,因为所有的房间的门都是关着的,有的还挂着一把锁,非常压抑,客厅几乎是全黑的,空空荡荡,只有一组废旧的柜子,上面是幽幽地闪着绿灯的路由器。
这一层有四户,其中一个在走廊尽头的是我将要入住的主卧。从客厅的铁制楼梯上去是阁楼,上面还有两户,一间锁着门,一间空着,好像已经被定了出去。空着的那间没有窗户,而且是斜顶,低到只能放一个双人床垫在地上,此外无它物。上下双厕,但是洗澡只能用一个。在还没有住进去的时候,我就已经感觉自己不会住的太久。
来到主卧,非常宽敞,而且是朝南的,一张双人床摆在中间,角落是衣柜和小书桌,还有一张墨绿色绒布裹着的旧单人海绵沙发非常不搭调的横在那里。如今回头看看,那间屋子的环境是租过最好的,如果不是合租的人太多太乱,可能我后来也不会哪怕毁约也要搬出去。
但如果不合租的话,谁又能租得起呢?
当时的租金是2200,我在入职的前一天搬了进去,当我上班第一天知道工资只有三千多的时候,在走回去的路上都快哭了。想着大学宿舍一年900的良心价格,虽说条件艰苦了一点,但是性价比不知要高出多少。想到自己的劳动所得有一大部分还没在手里焐热就要上交房东,剩下的钱将将只够吃饭和充话费,感觉就像旧社会的佃户一样,一年到头只是给地主打工。
入住之后似乎并没有当初想象的兴奋,一切都很平常,可能房间的设施离预想还是差一些的。除了见过隔壁的一位看起来同龄的男生,他负责收各屋的水电费,其他合租在一起的人直到搬走都从未谋面。更多的还是不习惯,晚上想要洗澡得等到外面的浴室没声音了再出去,有人下班很晚,经常在半夜一点多被撞门声惊醒,非常扰人清梦。最难以忍受的是隔壁,在音乐学院的进修生,时常乐兴大发,在屋内弹奏古筝,其刻苦到夜里十一点不辍,乐器的声音经常邻居家都能听到,何况只隔了一层薄薄的木门,如果不戴耳塞的话就要辗转反侧入睡不得,这时再美妙的乐曲我听来也像紧箍咒一样,以至于其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对古筝有条件反射般的厌恶。
那时不仅家徒四壁,身上也是囊空如洗,下班之后在苍蝇馆子吃过晚饭,就回去无所事事。当时颇有些志气,想利用晚上的业余时间从原典读起,为“做学问”打好基础。选了一部经典的《四书章句集注》,强迫自己除周末回家外每天读一篇,大概一个月可以读完《论语集注》。作为一个大学四年没通读过论、孟的学渣来说,并不算一件十分光彩的事。当时的环境很简陋,因为没有椅子,我把书桌搬到床沿,买了一盏小台灯,看书的时候还倒一杯杰克丹尼,没有冰块的纯饮,宋代苏舜钦读《张良传》佐酒,行为类此吧。条件的清苦,让我对书中一些话的印象很深,比如“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贫贱行乎贫贱”、“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虽说都是两千多年以前老掉牙的段子,但却给了我很强的精神力量,让我能坚持下去。
转眼入冬,最令人讨厌的季节来了。雪上加霜的是,我才知道这里没有暖气。小区是自供暖方式,应该从厨房控制开关,可是出租屋里根本没有厨房,暖气片一直是冰凉的。初冬的时候还不是很冷,开着只有主卧才有的空调勉强可以应付过去。还记得一个雨夜,同时入职的同事在一条街以外租了间平房,要搬到房东自建的二层上去,所以一层将要空出来,我便同行去看一看。当时对住处不满意,又听说这间平房里有独立的卫生间,这在租房中可是个加分项。那天下的雨很冷,天色已经全黑,记得握着伞柄的手都冻得青白,走在坑洼泥泞的小街上,路边的槐树叶不断地被雨水打落,路灯昏暗,只能依稀看清楚大大小小的水坑,走了大约十五分钟,才进了窄窄的院门。当时只努力记着左拐右拐的来时的路,绝没想到这窄窄的门内竟装下了如此无数多的人家。
就这样一直走到了院子的最深处,小路的尽头,有几扇破门,旁边是一架铁楼梯,上面就是自建的二层。后来才知道二层的彩钢房里看似狭小的空间竟也有三四户租户。楼下的其中一扇门里,有两家,其中一个就是我后来搬进去的地方。进门之后,感觉很小,小而温馨,尤其在这样的雨夜更有归属感,仿佛到家一样。一张床靠着三面墙占据了大半空间,衣柜和书桌靠另一侧墙摆放,中间的缝隙可放下一张椅子,仅有房门开关的范围内有一块空地,还有一个小小的隔断,是独立的卫生间和浴室,这给我解决了很多烦恼也带了很多烦恼。虽说这比现住的要小不少,但人总是喜新厌旧的, 并且对新事物心怀憧憬,在独自走回去的路上我就暗暗决定了不能错过这里。
写的时候才发现,这段生活因雨而起,因雨而终,可算是一种轮回吧。
3.
违约是个很难处理的问题,当初签了一年的合同,我大概只住了三个月就要搬走。因为年关将近,是房子最不好出租的一段时间,具体的处理我已经记不清楚,应该是把一个月的押金赔给了房东。跟两边都谈妥当之后,在12月份我搬了过去。因为两处之间只有一公里左右的距离,新的住处那边是单行道,汽车不通,也没有三轮车之类的交通工具,只好勉强人力搬运。搬家的那天是个周末的晴天,阳光透过朝南的窗子照在床上,很罕见的没有雾霾,屋子又恢复了最开始空荡的样子,关门的时候摘走挂锁,回看一眼,一切都回到了最初。
那天有两个朋友过来帮我,虽然只在这生活了三个月,但是要搬走的东西是不容小觑,装了好几个编织袋子,感觉重得要把袋子撑破。我一次只能吃力地拎起一个,从没觉得一公里的路是如此漫长,中途还要在路上休息几次,就这时候才真的感觉自己是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文弱“书生”。把这些大包小包堆在床上,屋子太小以至于站不下我们三个人,在街边的小店随便吃了点东西,乔迁新居算是大功告成了。晚上铺上床褥,衣服塞进衣橱,认认真真地把东西一件件摆好,环视着这间精巧的小屋,感觉终于有了一寸自己占有的空间。
虽然它只有一扇巴掌大的小窗,和没有门的卫生间,以及粉色的床头板,但它能给我一个安静的休息环境,一个共用的厨房——相比之前的完全没有好得太多,也免去了上公厕和排队等待的麻烦,甚至当时很想在门上贴一副对联,已经记不清,大概拟的是“麻雀虽小全五脏,鲲鹏凭高傲九天”。书桌是我前期最主要的活动场所,这次的书桌也很大,我在上面摆了很高的一摞书,后来还添置了一个竹制的小茶盘,冬天的时候自斟自饮红茶喝,CBA赛季开始之后,我就泡着白茶看比赛。那时候已经看过四书,开始看《庄子》,真不明白他是怎么把一些用白话都说不清楚的道理用文言文给写出来的。为了能锻炼身体,我买了一个瑜伽垫放在门前仅有的空地上,但这是在卫生间的门口,仅有浴帘隔着,做了几次俯卧撑之后,大气都不敢喘,后来索性弃置不用了。
屋子太小乏善可陈,不如说一说外面。这个院里究竟有几条岔路我数不清,从来没有向别的地方“探秘”过,都是年久的平房,看起来似乎都一样。大概十几平米的一家,这应该是院里的原住民。有时碰见邻居开门,看里面也只有七八平米的样子,有三四张上下铺的床围着中间一小块空地,许是哪里的租户了。由此可见这里面的人绝对不少。
院门外的这条街很窄,两边停满了汽车,每当有唯一一路公交车开过来的时候,就会和电动车们挤在一起,靠近街口的地方有几家饭馆,香河肉饼之类的,下班之后我常常在路上随便找一家充饥,肉饼我一般吃猪肉的,不是因为它比牛肉的好吃,而是因为便宜一块钱。其实那间共用的厨房我也尝试过,大张旗鼓地买了刀和案板,以及一应俱全的调味品,还专门从家带来了全新的多功能电热锅,结果只是做了一顿煮面条,这些东西就再无用武之地了。紧挨着院门的右侧是清代的克勤郡王府,现在好像已经成了小学的校区,实际上我住处门外的西墙就是王府的院墙。王府的对面是一处报刊亭,我只在那买过一期《国家人文历史》。后来越冬之后,天气暖和的时候我曾绕着这一片跑过几次步,踩着一深一浅的马路,看着佟麟阁路上随处的街边小店:开到半夜的烧烤大排档、炒面片很好吃的新疆馆子、只给一小碗米饭的黄焖鸡米饭,像所有普普通通的居民区一样,这里并不因为几十万一平米的学区房价而有什么不同,所有市井的、琐碎的、日常的都汇聚一处,我也曾融入其中。而今真正令人怀念的,应该是当初的无所顾虑吧。
马路对面有一个修车摊,为了能把上下班的时间再压缩一下,我花了80块钱买了一辆二手自行车代步,原来十来分钟的路程现在五分钟就能骑到,再也不用担心睡过头了。这辆车陪我走南闯北,有了车以后生活半径明显扩大,因为离西单很近,晚上闲着就会骑车去逛逛大悦城,虽然买不起,看看也好。骑着它去新街口上课,去天坛体育场打球,也总飞速地骑在长安街上奔向王府井,路过夕阳下的天安门,广场上是等着看降旗的人。有一次在东方新天地吃饭,朋友骑了一辆新买的美利达,一顿饭的功夫出来,他的车就被偷了。我不担心这个问题,但是当我另一次晚上9点冒着大雨在长安街上从王府井往回赶,那骑辆破车的样子也够狼狈。
当初可以骑着车说走就走,现在却要天天为停车位计较万分。当初可以在深夜街头喝得大醉,现在却看着酒瓶唏嘘不已。但当初是真正的苦中作乐,我想不会有人再想经历第二遍。我还记得搬家那天的路上,当我放下编织袋子,站在一座号为“总裁私邸”的高端公寓楼下甩着被勒红的手的时候,感觉出一种深深的无助,不知是因为那一层层漆黑的落地大窗所呈现的强大气势,还是这岁末的寒风在空荡的街上呼呼吹过。
4.
感慨之后就该吐槽了。自从搬到这边来,除了工作日住着以外,每个周末我都会回家,我实在不想知道在这个逼仄的小房间里连续住半个月是什么体验。唯一一次例外是因为周六需要执勤,前一天晚上恰好还发烧,早晨睁开眼屋内只有朝北的小半扇窗户透过来微弱的天光,整个屋子昏黑一片,那种感觉和午睡到下午四点醒来仿佛被世界遗忘的感觉一样,真叫人不爽。
开始的新奇感过去,又被迫改变了一次生活习惯,并不断地被改变着。渐渐地不能在书桌前看书,阵地被转移到床上,因为随着天气变冷,平房的温度下降得很快,坐着有些冻腿。热水器的莲蓬头出水只有很小一股,经常要转着圈的淋上热水,这样才不会太冷。
没想到那年冬天的温度低到了极限,北京最冷的晚上是零下二十度,每天都是难捱的。空调温度开到最高也无济于事,热风只在上面吹来吹去,地上还是冰凉的,每天下班回去就穿着毛衣和绒裤缩在被窝里。那时推行煤改电,每间屋子里都装了一组电暖气,但是是储热式的,如果晚上开了一夜白天就会热一天,白天上班,为了节省电费也不能24小时开着。这种电暖器加热很慢,一两个小时也不会热,头天下班打开,到睡觉的时候才温温的,要到半夜才带的起屋里的温度,到第二天下班就又变凉了。经常冻得我难以入睡。
印象最深的就是最冷的那一晚,是个周末,周日晚上10点钟从家来到这边,外面大概零下十八九度。进屋之后最深切的体会到了什么是冰窖,两天没住房子已经被冻透了,当时我的第一反应就是看看屋里的矿泉水有没有被冻住。开了空调和电暖气之后完全不起作用,那天被冻得睡不着,大概挣扎到三点多钟才渐渐睡去。
比寒冷更可怕的是暑湿。在那场大雨之前,随着天气转暖,平房的更多问题暴露出来。因为没有门,卫生间时不时会传来特别刺鼻的下水道味,那味道在这个十平米的小屋里挥散不去,也没有窗户通风,即使打开房门也不管用。那时经常开着门睡觉,侧向墙,保持一个姿势不敢转向外面,否则就会闻到那股味道,甚至呼吸都是半口半口的,避之而不及。甚至连马桶都有问题,有过两次从底座的缝隙瞬间涌出大量黄色的污水,恶臭扑鼻,经久不散,仿佛置身于粪坑之中。屋里很潮,哪儿哪儿都是湿的,一面白墙被洇湿了大半,从淘宝上买的除湿袋挂在衣柜里、放在地上,两三天就是多半袋的水。
正因如此,虫子也很多,总有从下水道爬上来的黑色虫子,还有在地漏和脸盆下水口滋生的一种线虫,一个周末的时间,卫生间的地上就多了很多线虫的尸体。有个周日竟然还在马桶里发现了一只蜗牛。最膈应的一次是墙上爬上去一条10多公分长的蜈蚣,从没见过这么长的,何况是在屋子里,我不敢乱动,如果它掉下来就正好会落在我的床头。它一伸一缩的向前爬着,我一边观察一边想办法,这么大的体量用喷雾肯定不行,最后我下决心用了物理大招,拿拖鞋把它狠狠地碾在墙上,直到它全身都烂了一动不动,才扔进垃圾桶里。更可怕的是当第二天我下班回家,一开门看见这只已经烂了的蜈蚣竟然爬出了垃圾桶,正挣扎着在地上蠕动,那一瞬间愕然,全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从那之后我买了蚊帐,防止蚊虫爬到床上。因为屋子太低矮,蚊帐完全打不开,我就把零件拆下来用胶带缠住,自制了一个异形蚊帐,于是后来它就常常处于倒塌的边缘。由于过于潮闷,我都会在单位待到很晚才回去,洗澡后钻进蚊帐,凑合着睡一夜熬到第二天上班。到后来每天回去都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提心吊胆又无可奈何,总掰着手指头算还有多久合约到期。直到7月份那场天降的大雨,彻底摧垮了我的耐心,正如此文开头所说,房子已经彻底不能住人,只能任由它继续变坏。我把衣服和被子寄回家,把能带走的东西放到单位,在和房东经过各种让人焦头烂额的撕逼之后退了租,终于可以对这日子说一句:去您妈的吧。
5.
然而窘境依然,我在没找到下家的情况下退了租,意味着无家可归。从大雨的那天起,我就住在了单位,一个多月的时间,才找到了又一处住所。那时正值酷暑,睡在单位的午休折叠床上很是随意,只盖着一件薄外套,枕着叠起来的床单和枕套,就躺在办公桌边。不用担心上班迟到,也省去了很多租房的烦恼,但这也不是长久之计,还是得靠着我80块钱买来的小车出去找房子。
当时认清了对租房的需求远远不及它的实际用途,也就是花几千块钱只不过为了一个睡觉的地方,所以我就坚决拒绝两千以上的房子,坚持租一套便宜、骑车能到、可以不大的房子。我个人非常不能接受坐地铁或公交通勤上下班,从小住在小县城没受过这等待遇,花一两个小时的时间在路上是灭绝人性的。现在后悔那时不会骑电动车,从没骑过也没想到要尝试,所以租房的半径范围大大缩减,即使后来租到了房子我也总是觉得有点远有时凑合着睡在办公室里。如果那时有一辆电动车,就可以租离市中心远一点条件好些的房子。
每天在网上看着真假参半的房子,这个价位能找到称心的非常不易。那时的通话记录全都是陌生的手机号码,询问各种中介和二房东房屋情况,因为当时只能租到年底,租期不满一年,所以很多人都拒绝了我。期间骑着车到了很多地方,有时晚上10点匆匆赶回单位休息。去过虎坊路,一个明亮的两居,然而我看的是一扇推拉门的储物间,浓重的甲醛味让人退缩;去过菜市口,凌云居里住了五户的三居室,没有床,一个床垫摆在地上;去过白云路,带小阳台的单人间,只有一张单人床;去过西便门,房主说要把厨房拆了改成卧室,我看着满是油烟的灶台和冰箱,有些胆怯。其中条件最好的一处在陶然亭,一楼的两居,房主老太太自己住在储物间,把两个卧室租出去,屋里窗明几净,物件虽不是新的却都齐整,可惜我晚到一步,有人比我早来了二十分钟,我进门的时候他们都快谈妥了。
租房经不起千挑万选,也没有更足的信心拖下去,最后终于敲定在西便门边的一个老小区。和前面几所房子的格局一样,也是两居,我住在储藏间。进门是一股陈陈的木制家具味,灯泡是灰暗的,厨房看不清样子,我除了洗杯子没动过除水龙头以外的任何东西。厕所是老小区一贯的扁小,洗手池上摆满了沐浴液一类的物品,洗澡的淋浴喷头感觉还没有我的身高高,脚下也只是立锥之地。到了我的房门前,只是一扇玻璃格的推拉木门,里面只有一张单人床和一个床头柜。还有一个书柜放置在门外过道上,可以放些不重要的物品,不过那时我的东西都已寄回家,后来只把一些衣服叠放在床角,所以柜子完全空置了。
可以说我把对屋子的使用需求降到了最低。每天洗漱过后就走,洗澡问题在单位解决,因为我觉得在这可能要蹲着洗。在外面随便吃点晚饭,回来就到床上玩手机,除此之外也无处可坐,因为没有电水壶,就用保温杯提前接好热水回来,听着窗外广场舞的音乐,直到十一点睡觉。越是如此,越对此处没有依赖,到后来一周大概只能住上两天,总是懒得回去再过来,索性又睡在单位,连隔壁的大姐都觉得我租这个房子有点亏。
起初为了方便每天的通勤,我又购置了一辆捷安特风速900公路车,办了一张卡,把车停在小区的车棚里。早晨六点,风驰电掣般的骑在路上,比之前那辆车不知强了多少。那段时间终归是自由的,虽说有愁事,但却无难事。犹记得一次在崇文门买了瓶白占边,四处寻找可以下酒的小摊,穿过祈年大街越走越远,在一条不知名的胡同里找到了一家仅有一张折叠矮桌的烧烤店,把车支在一边,坐在板凳上吃着不知是什么肉的烤串,用纸杯盛着威士忌喝的晕头转向。那天喝多了,串一点也不好吃,鼓起勇气才能把车骑走,但是我很快乐。虽然一穷二白的生活不能带给我锦衣玉食,但是有一个满足的心态就足够面对很多烦恼。
好景不长,十一期间得了一场急性肠胃炎,那天我第一次去通州,就去了潞河医院打点滴。从当晚到次日粒米未进,下午回到市区的宣武医院继续抽血检查开药。为了不晕倒,我坚持着找到附近的一家粥店点了一碗大米粥,那天正好有一位客人找店员借取卡针,店员说没有,如果平日我绝不会主动借他,但那天我却颇为善良地叫住他,或许“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就是这个道理吧,当人生病之后,才会发自心底地想做点好事。
因为提前订好了机票,第三天拉着肚子从住处打车到东直门,往国际机场飞海南。在那边又拉了几天的肚子,所以吃的多是米饭面条大白菜。十一过完回到北京,天气陡然转凉,但身体已无大恙。那天女朋友来接站,从机场打车到新街口,然后直奔火锅店。火锅吃了一半,感觉少了些什么,又叫了外卖送来一瓶红方,边吃边喝。
那时对酒有非常的喜爱,总想喝两口,但是尚不知道自己马上就要告别酒精了。天气转凉,鉴于之前的肠胃炎闹得严重,我决定多喝点药酒,也能暖暖身子,于是经常买一瓶10块钱的劲酒就着盖饭,喝的微醺回去睡觉,开始喝的时候总觉得有股藿香正气水的味,但相比之下,纯白酒的味道我更难下咽。回去之后把剩下的半瓶劲酒摆在床头柜上,玩一会手机喝一小口,到最后脑袋昏沉沉的,睡得也特别香。
其实中间有过一次,带着一瓶黄尾袋鼠红酒去必胜客吃饭,从第二天开始就拉肚子,但是当时没有在意。为了尝尝白兰地,特意在双十一买了一瓶人头马club,可惜直到今天我也没机会喝上一口。在十一月底的时候,天气已经很冷,穿上了羽绒服,那天周五下班赶路,到家已是晚上八点多钟,和朋友小聚在小区门口的饭馆。两个人从旁边的超市买了一瓶白瓶牛二,一人半斤酒,吃着热气腾腾的面条,点了几样硬菜,外面寒风呼啸,屋内温暖如春,把酒言欢,好不惬意。本应该又是一次欢畅的对饮,回家路上我还很好奇自己只有二两的酒量怎么喝的了半斤,后来不得不怀疑那天喝了一瓶假酒。
第二天周六约好了去滑雪,但是早晨起来却开始拉肚子。本来肠胃不好的人喝完酒会有这种症状,但那天可能要比平常更严重,以致没有去成。结果没想到,从那天开始持续拉肚子,一个月,每天如此。一般来说只要不是痢疾或者什么病变,这种腹泻三四天都会自愈,如果吃药的话还会更快,但我却邪门地一蹶不振。最开始只是在药店、医院开一点普通的治疗肠胃炎、调整肠道菌群的药,但是却丝毫不见效果,等到差不多一个星期的时候,我已经疲惫至极,每天必是因肚子疼而起床,好像整个人的元气被抽干了一样,不思饮食,吃什么都反胃,必须经过一上午的休息才稍稍恢复精力。出于怕加重病情的心态,对一切肉蛋奶都避而远之,只吃素菜和面食,没有地方做饭,但也决不能再在外面的小馆吃了,于是每天都要叫一样的外卖:粥、咸菜和葱花饼。
那时我已经从租处搬了出来,因为后来已经不怎么回去住,而且下一年要搬到自己的房子去,考虑到年底不好出租,我就提前转租给了别人,中间还有一个月的空期,为了省些钱,又选择在单位忍耐一段时间。季节已经入冬,天气慢慢转寒,不能像夏天一样将就着睡,我买了垫子和睡袋,每天晚上缩在里面动弹不得,但是晚上没有供暖,折叠床下就是冰凉的瓷砖,即使穿着最厚的保暖内衣每天的五六点钟也会被冻醒。后来加上拉肚子,这种情况就成了恶性循环,每天到下午才缓过来,到了晚上又要受寒。
那段时间吃早饭的时候虚弱到没力气上下楼,稍一用力就会肚子疼,已经不堪五分钟的步行。曾步行十分钟至商场,终因到了之后腹痛马上打车回去。寻医问诊的过程十分艰难,尤其体会到了大城市看病难与小县城医疗水平低的问题,一直查不出病因,只能几种药换着吃。还记得在北大医院的急诊室门口排着人头攒动的长队,等了一个小时后愤愤离去,也有在宣武医院摩肩接踵的大厅里无所适从的经历。医生建议我做肠镜,但是已经排到了一个月以后,我只能算是苟延残喘地盼着能查出点什么问题。
由于住宿环境太差,我必须另觅他处,但当时的体力已不足支撑我过远的上下班,于是在周边的胡同里找了一处80一天的小宾馆,虽然也没有暖气,但还有电暖气可以稍稍加温,也可以睡在真正的床上,便于保暖。那时开了泡脚的中药,记得最清楚的就是每晚都要泡在黄色的药汤里,坐在床边玩一会手机。从不愿早睡,因为次日清晨必极痛苦,房间虽清冷,但较之前也是天壤之别了。后来因为宾馆调了价,迫使我再度搬出来,住了几天更远一点的旅馆。其间受同事邀请去吃了一次火锅,我特意吃完饭再去坐了一会,可能是因为吃了几口素菜蘸着麻酱,第二天醒来就不能出门了,在单人间里疼得死去活来。
久病不愈,积重难返,瘦了十斤不止,此外每天还要为生计发愁,甚至不知下一顿饭吃什么,明天要住在哪。此时用饥寒交迫、贫病交加来形容我觉得也不为过。有时真万念俱灰,常自怨自艾,曾想写文抒怀,却只写了个开头:
北风呺呺,举目萧然。两月间,三获病。疾难瘳矣。 饮食厌厌,气息奄奄。欲抱病以静养,实奔碌之无终。访医术之有阻,试百药而不灵。病中凡十五日,每况愈下,至今病因未审。本自形羸,日渐消瘦。
6.
这种情况持续到了年底,直到我在元旦搬到了自己的住处才算稳定下来,不用再四处奔波流离,后来也做了肠镜,所幸没什么病变,但中药却一直吃着。已经过去了将近两年的今天,我仍在身体上、生活上有诸多不便,不过也在渐渐好转,仍有希望。此文的时间线应截止于16年底,所叙述的也就到此为止了。一路走来,说不上辛苦,也算不平坦,很有些个人体会。除去最后的疾病,我对这样的生活应是喜忧参半的,对于这种生活方式归根结底的反思,则在我的另一篇文章里。鉴于我的忘性,能从仅存的记忆里搜刮来这么多细节,是很不容易的,再加上朋友圈和相册里的素材,才组织成这篇文章。把平淡的生活的局部放大来写,所言之事难免流于琐碎和直白,亦不懂什么行文技巧,只是按部就班地描摹出来,其中也必有很多疏漏。算是对那段生活的追忆和回顾,以防多年以后记忆模糊或失真,可以留存一些文字材料。而且像这样的经历,可能一生就仅此一次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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