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安,先生。”钱德勒没忘记自己的绅士身份,摘下帽子打了个招呼。
躺在门廊阴影里的,正是太宰治,一动不动,远远的看以为是一个醉汉睡在那儿。但钱德勒离他不过一步之遥,能清楚地看到他的眼神,是醒着的。保险起见,也为了消除尴尬,还是打个招呼吧,钱德勒是这么想的。
我是个绅士不是吗。礼貌是我身上的外套,去哪儿都穿着,这样,不至于被当作行为不端的人被抓起来。仅此而已。
可是太宰治根本是另外一种人,在主流社会之外,他就是行为不端的人,很容易被抓到专门关押行为不端的人的地方去,有一种人的职业就是保证街上不出现行为不端的人,这种职业绝对不允许行为不端。
所以他比我危险。钱德勒想。我毕竟是个绅士嘛。虽然我那本《漫长的告别》写了不少对保证街上不出现行为不端的人职业的不满,那些都是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的美国社会常态,加个修饰语就明白了: American Police.
不过,AI编辑并不买这个账,坚持认为钱德勒的用语有不正确导向,所以关于他的《漫长的告别》的文章已被锁定,以防影响青少年读者。
其实,太宰治的情况也一样,因为笔下流露出对行为不端的人的同情,他早被盯上很久了,只等一声令下,关于他的《人间失格》的文章就得锁定继而消失,以免误导未成年人读者。
他连加个修饰语的念头都没有: Japanese Prostitute.
有什么区别吗?不都是人吗?
“有区别。”AI编辑说,“你的态度对主流社会是有毒的,这一点不分国界。”
这个论调无可辩驳。
所以,有关他们俩的文章就只好撤掉了。我不愿意因为抠字眼,破坏一篇文章的整体性,这是作为作者应有的基本权利。
谁也没做错什么,仅仅是政策要求,并且对政策的解读,宜严不宜宽。这是纯正的中国经验,无论是钱德勒还是太宰治都不能理解的,所以, 就这样了。
此为记。AI编辑这个角色是虚构的,正如钱德勒和太宰治的角色在这篇文章中相遇一样,是虚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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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一则: 从“青春苦闷”到“理性澄明”
周五晚上,溜去图书馆隔壁的书城听房伟老师讲《王小波与中国当代文化》。他是新书《王小波传》的作者,70后,现在是大学教师。
房伟老师年轻时候,第一份工作是在国营肉联厂,四到五年时间,在一线车间当工人两年后成为技术员,后来又做过文职、财务、打杂什么的。那段日子,恐怕与王小波待在北京某街道工厂的时期相仿佛,所以他读王小波写关于青春的苦闷就很有共鸣:
“坐在檐下,看着天一点一点黑下去。”(云南时期)
还有,大月亮的夜里,在镜子上写诗,写了又擦掉。(也是云南时期)
大约所有的年轻人都有过这样的感受? 保守地说有一半会有这样的感受? 难怪王小波的作品被年轻人喜爱,不分时代。
在效益奇差的国企混过了金融危机时期,房老师考上了研究生,读现当代文学。
这时候他读王小波的作品开始带着专业眼光。后来的毕业论文写的就是王小波与鲁迅的对比研究。
对《黄金时代》,房老师说了很多。首先,他觉得中国作家里面没有人这样写过爱情。其次,作品中一种坚定的个人主义,足以抗衡全世界,这让他很欣赏。他也觉得,王小波的语言能力不算出色,但他的师承另有来历。
当听众提问他怎么评价王的杂文时,房老师坦承,受到王小波的杂文影响,他有一个时期也写这样的文章。“他的杂文并不高深,讲的都是常识。但是他的杂文主要还是教人独立思考。”
是的,这个国度,常识还需要鼓吹,启蒙远未完成。王的杂文自有其时代光芒。
如果有海外生活经验,有过正常的公共生活,大概会觉得,王小波的言行再正常不过,也就是基本受教育的公民一个,唯有在国内,人们竟会觉得他“特别”,这说明了什么呢?——不许往下想了。
为了写传记,房老师去人民大学租了一个地下室,除了自己教书的日子,其余时间都用来走访王的生前交游之人,用来搜集资料,也做图书馆研究。后来的成果,就是眼前这厚厚的一本书,28万字。
那段日子,他应该很快乐。有什么能比为自己喜爱的作家写传更快乐?尤其是,这位作家是这么一个特别的人。
现在,王小波离世二十一年了。
止庵《神奇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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