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最讨厌去姥姥家，连我爸也是这般。
姥姥家在市郊，据说在舅舅结婚后，两个年近半百的老人便把土地和房产让与舅舅，两人离开呆了一辈子的故乡，进城创业了，而创业内容便是捡破烂，收废品。
姥姥双手十指自我记事起没见她伸直过，手指每根关节都呈九十度弯曲状，像个搂草的耙子。就这样的一双手却不耽误她做任何事。
姥爷少言谈，喜欢看书读报，毛笔字写的十分漂亮，家里抽屉，姥爷用金色粉末写在烧纸上的居红码（迷信：在烧纸上写某些符文，有镇惊，安魂等疗效），甚至具有观赏价值。母亲说姥爷会识字写字是因为生在地主家庭，祖上重视教育。而姥爷姥姥也重视自己的儿女多读书，所以母亲和舅舅在那个年代都是高中毕业生。
小时候偶尔被父母托管到姥姥身边，我心里是不情愿的，因为姥姥家吃的简单，也没有小朋友，很无聊，姥姥姥爷成天不是在收破烂就是在捡破烂的路上。
待久了，自得其乐的法子就是一起去翻破烂，破烂里有故事书，有没用完的本子，还有很多残肢断臂的玩具。那堆破烂里的未知成为我的新世界。
母亲是老六，姥姥姥爷的老姑娘，也是唯一嫁入农村的女儿，他们每年春秋最忙的时候，都会带一大长条猪肉下乡，帮忙照看我和妹妹或者鸡鸭鹅，即使照顾我们很辛苦，他们依然忍不住去捡拾废品。坐公交车都要捡个矿泉水瓶，仿佛已经有了严重的职业病般。
他们的老姑娘，我的母亲亦觉得他们这样很丢人，怕村里人见了，会觉得是她苛待了父母，每每见到姥爷手里有破瓶铁罐，就气的乱叫一通，姥爷宽容的笑笑，从不接话。
父亲很少去姥姥家，他的谨慎与恐惧也是有缘由的。姥姥是个热情的人，只要去看她的，她一定要留人吃饭，更何况她的女婿们。
父亲最怕的就是这个，他说有次去看姥姥姥爷，姥姥拿出看起来即将腐败的香蕉给父亲，父亲谨慎的没吃，因为两个老人不仅拾破烂，也经常捡些吃食。
姥姥精锐的目光定是看出父亲的担忧，她大体知道这些女婿都十分介意吃食的来历。解释道“放心吧，这不是捡的，也不是买的，这是人家来看我和你爸送的，我们老忘了吃，就皮黑，可以吃”边说边扒开黑皮。
父亲尴尬的挪了挪身子，“我不吃不吃，你们吃，不用管我。”
姥姥见父亲真没有要接的意思，从抽屉拿出一袋花生扔到父亲身边“那吃这个吧，这个香。”
父亲接过，先观察包装袋，干净完整，再观察花生，没有变色异味，看着倒像买的，放松警惕吃了起来。
姥姥见他吃的起劲，一脸得意“这个是不是没变味儿，还挺好吃的？”父亲一听这话，有种不好的感觉，咀嚼的动作不自然的放慢了。
“这是我和你爸在东边垃圾桶捡的，包装都好好的……”
父亲一听，面色青黄交接，嚼了一半的花生，咽也不是，吐也不是。
自此他再也不敢在姥姥家吃东西，还给我们总结:你姥姥家的东西，买的像捡的，捡的像买的，你根本分不清。
姥姥姥爷后半生的时间，全部用来收废品，捡破烂，捡吃食。任谁也拦不住，六个女儿，一个儿子，哪一个也无法阻止他们。
可他们却很少得病，母亲最后只能无奈的解释姥姥姥爷身体里有化毒丹。
每年过节姥姥家都很热闹，有很多叔叔阿姨开车去看他们。姥姥还是拿出吃食招待，这些叔叔阿姨丝毫不见嫌弃。我一直狐疑，一对没有任何人脉的拾荒老人，为什么这么招人？
后来母亲给我说，姥姥姥爷一生待己苛刻，对别人却很大方，他们帮助过很多人，如今这些人有的在政府，有的在经商，但他们都记得你姥姥姥爷的好，知道感恩，所以你姥姥姥爷过生日和过年的时候，总会有很多人来他们。
姥爷十几年前去世了，去世的时候享年九十三，回乡入土，山岗上接力一样站满了人，人们用一种特殊的姿势送这位捡破烂的老人。姥姥再姥爷去世三年后相继离世，享年九十六，去世时候依然满头黑丝，不见白发。
我遗传了姥姥的一头黑丝，从不生白发，从厌恶到学会他们的拾荒精神，用了近四十年的时光。小时候看不懂和厌恶的东西，年龄稍长些，才会明白自己为什么是今天的样子。老一辈的德行像一处微光，时刻会影响到下一代对世界和人生的认知！
纪念 姥姥姥爷。 2022.7.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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