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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明仔和喜妮接通电话的第三天早晨八点三十七分，他坐上了22次“和谐号”动车。十五分钟之后，车子风驰电掣地向上海方向开去。
“只需半个多小时我就可以跟喜妮见面了！”想到这里，他感到很兴奋，心头咚咚咚地跳。他在上车前特地查过时刻表。他这是第一次到常州去。关于常州，他只听说过那里有个恐龙园，里面各个项目都很刺激，但他并不觉得有多神往，他只希望跟喜妮见面。“如果喜妮提出到恐龙园玩，我是不会拒绝的。不过听说费用很高哩……”他想。
长这么大，他只出过三趟远门：一次是小时候跟母亲去了一趟苏北农村，那是姥姥家所在的地方；另外两次是去前女朋友所在的杭州支付她打胎所需的费用，她在两年的时间里做了一次人流和一次引产。其中，苏北姥姥家并没有在他的脑海里留下什么印象；而两次杭州之行则让他疲惫不堪——花光了他的积蓄，女朋友也坚决地跟他吹了。这对他而言，并不算多么遗憾的事情，因为他对旅游并不感兴趣，女朋友不跟他了他认为也不是他的错。他在老家长到十八岁，要问他老家有什么风土人情，他大概也说不出个一二三四；要说他对家乡、对父母有什么感情，似乎也没有，关于儿时的记忆除了是父母之间的争吵，就是母亲与奶奶之间的争吵，大些了他能够比较真切地感受到家里的贫穷，然后由学校到学校，再由学校到工作岗位，跟家里的交集越来越小了。他大学毕业的时候，小舅舅先帮他安排到一个运动服品牌公司做营销，他上手很慢，又受不了老板爱骂人的脾气，便辞职不干了；于是舅舅便托老同学给他安排了现在的工作，他一直干到现在。工资从两千多块涨到了如今的四千八九百，他对这份工作还是很满意的。他开头是卖苹果系列产品中的mp3和其他品牌的相机之类的电子产品，后来主要卖ipad，再后来是iphone。他在大学里学的是计算机应用专业，而他就读的学校却并不具备为他们提供操练计算机的条件，三年时间里，他仅接触过不到十次电脑，所以他的所有计算机知识都是来自书本。他是个聪明的小伙子，卖平板电脑和手机时，很快掌握了翻墙下载软件的技术，所以他的服务通常是让老板和顾客满意的。舅舅说：“你还年轻，抓紧把本科文凭拿到。”他当时答应了舅舅，却没有记在心上，又看不到卖电子产品与本科文凭之间的关系，更为关键的是要想获得文凭，无论是参加自考还是函授还是网大学习，都得花不少钱，而钱是很宝贵的，干嘛要拿去换没用的文凭呢？舅舅又说：“要给自己定个目标，争取当个经理什么的。”他觉得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事……他的想法很简单：干好手头工作，到月拿钱，总比在农村种地强。舅舅见他迟迟没有进步，气得不再管他，他也乐得从不主动联系舅舅。为了省钱，他先在城里租了个小小的地下室，后来觉得房租还是太贵，就跑到城郊结合部租了间农民的平房。
打很小起，他就表现得很异常。五六岁时，家里养了一群小鸡仔，他趁父母亲出门干活时一个一个地把鸡仔的头给拧了下来，让林大娘感到万分凶险，她对老林说：“这个小狗日的将来还不定是什么东西呢。那么多活蹦蹦的小鸡仔，你说他怎么就下得了手呢？这小狗东西辣怪哩……”老林便把他苦打一顿。稍微长大一些，每逢放暑假，他都到水田里捉蛇。林大娘是苏北人，很少看见蛇，嫁过来以后看见蛇就怕得要命。有一天看见他从外面回家，小手脖子上缠着一条细细的小蛇，恶心得吐了一地。扯着嗓子骂道：“你个生死不怕的小狗日的东西，不定哪天被蛇吃了！还不快点给我撂远远的！”老林又是一个大巴掌上去，打得他眼前一黑。要说明仔有什么怕觉，估计只怕他爸爸一个人。好在上学后明仔表现得很聪明，每天跟姐姐一道在村口小学校里上学，晚上回来就在门口的小桌子上把作业做完。从小学到高中，他的成绩一向比别人好。这让老林夫妇感到开心，他们期待明仔将来能考个大学。他也没有辜负了父母的希望，考取了南京的一所大专院校。十五年前正式成为了南京人，所以作为一个农村娃子却并没有真正参与过农活。读书期间，明仔从来没有闯过什么大祸，工作之后也不见有什么异常，只是家里看不见他一分钱。老林怕明仔乱花钱，女儿到杭州工作后，家里也没有什么事了，就让林大娘到南京的餐馆里干勤杂工，跟明仔吃住在地下室里。明仔把钱看得很重，有了手机之后，每到快没钱的时候，就让姐姐在杭州给他充值，这样一直延续到姐姐结婚过后。
林大娘对明仔谈杭州女孩的事情是知道个大概的，但觉得这也不是什么坏事，并且认为只要儿子找到了媳妇，管她是哪里人呢？后来，林大娘因为觉得老板娘太吝啬，见老板娘嫌她干活粗，一怒之下辞去了工作，还是回到乡下摘棉花采茶叶。明仔就是在母亲不在的这段时间里把积蓄花光和搬到城郊结合部的，老林夫妇并不知情。明仔本来还是攒下不少钱的，因为在约莫工作一年之后，他找到了一些赚钱的小窍门，比如一台电子产品，跟顾客谈好价格后，见还有一定的让利空间，便在登记时开两张发票，一张按照顾客的付款数开给顾客，另一张按照可以让利的价格开，这样就可以赚取其中的差价。那时候空白发票是可以在市面上买到的，所以操作起来并不难，明仔和他的同伴串通起来，痛快地赚了一年多。后来抓得紧了，他们就尽量不开发票，跟顾客说：如果开发票，产品价格就会高些。有些贪便宜的顾客便不要发票。然而这样的机会并不多。正如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明仔的赚钱之道败露之后，老板立即辞退了他的同伴，本来还想把他开掉，考虑到这样的事情过去是大家心知肚明普遍存在的，而且明仔确实为老板赚了不少钱，把熟手全撵跑了也不是个事，又顾及小舅舅的面子，才勉强把他留了下来，也没有追讨他贪污的钱。明仔似乎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从那以后就再不敢弄虚作假了。舅舅听到了风声，特地把明仔叫到家里训斥一顿。“你天天不想着怎么让自己变得有本事，却想着搞歪门邪道。你算过没有？赚点小钱，丢了工作，那时不是大钱小钱都赚不到了吗？”接着教育他，“人要朝远处看！你想想，你要是练出了本领，老板让你做经理，一年十来万年薪，不比你搞这点钱强？你要是有出息的，就要赶快摆脱小农意识！知道吗？你是大城市的人了，你就安心当一辈子营业员？想想给你老子娘争口气啊！将来还要成家立业哩……”明仔觉得舅舅的话很有道理，自那以后就不搞这些歪门邪道了，倒也没有在文凭或者职务上下功夫。
那年春节，林大娘想在邻居面前挣个面子，让老林请三个舅子一个小姨子到农村来吃饭。席间老林炫耀自己在做小工时怎样偷了工地的电缆去卖，怎样赚了两张“红皮”，小舅子就把他数落了一顿：“你也不想想，这是什么光荣事情啊？我怪不得小明仔在单位里不走正道，原来是跟你学的！二百块钱能发财么？唵，二百块钱能发财么？抓到你送你进去，两张‘红皮‘’吐出来，还要罚你款，多丢人现眼！”林大娘在旁说：“就是哎就是哎，我早就说过这种事情不要干不要干，你看小舅舅怎么说！丢人啵？丢人啵！”另外两个舅子也说：“民强啊，这种事情千万不要干，要是让人知道了，我们的脸也没处放。”老林嘟囔着辩解道：“大家都这么干哩，哪个查去啊……”小舅子发火道：“那你也干！你接着干！你要不改我从今以后再不到你门上来！你家的事情从今以后我一概不管！”老林这才知道舅子的厉害，另外两个舅子连忙岔开话题，聊了聊关于儿女的婚姻大事，然后就散了。三个舅子好长时间也没上他们家来。
这件事让老林一家人都受到了教育。女儿在考察男朋友时，确实把人品放在头一条，在确定小伙子没有问题之后，连彩礼也没要人家的就出嫁了，林大娘对此很不甘心。他们婚后的生活还挺不错，已经有了一个儿子。男人家里虽然没有什么钱，但他有血性，乐意吃苦和吃亏，老林夫妇格外喜欢。他们唯一不满意女婿的是他接到工程后在用钱上有点大花流水，给工人好吃好喝，还开高工资。有些时候活虽然是女婿承包的，但最后算下来并不比手下的工人多赚几个钱。老林提醒过女婿，可他仍然我行我素。女婿谈吐不错，于是结婚之后，成了家里的主心骨。相比之下，明仔在老两口心目中就差远了。有时老林因为见不到明仔一分钱会骂明仔没出息，明仔就感到很委屈，觉得父母没有拿他当亲儿子。
在经历了几次恋爱之后，明仔一方面对自己的长相越发有信心，觉得自己挺有女人缘，另一方面对自己家庭的经济状况越发地不自信，于是再有人给他介绍外地女朋友时，他就没有多大兴趣了。这回通过相亲，通过这两天的电话沟通，他觉得喜妮是个可以娶回家做老婆的女人，因为家乡女人不管怎么说都比较好处一点，双方家庭也好沟通一点，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么。另外，他怎么都觉得在电话那头的那个女人很喜欢自己。他对自己要求不高，自然对未来的老婆也没有抱过非分的想法。“那些电影明星虽然美，但那不是给我准备的。这辈子能娶个老婆过日子就很不错了。我不过是一个在南京打工的人，要钱没钱，要房子没房子，还能讨什么样的媳妇呢？只要肯跟我过日子，丑一点也不要紧的，何况喜妮长得还蛮漂亮的呢！”他不由得又想到了喜妮的胸脯、屁股和长腿。“网上的文章说，这样的女人很会生孩子。我这辈子就这样了，等我和喜妮生了孩子，我们好好培养就行了。”对于目前的工作，他感到很满足。“一个什么都不会的农村穷小子，硬碰硬的，一个月拿将近五千块钱，还要怎样！将来与喜妮结婚了，我们的家安在农村，我在南京打工，让她也到南京打工去……”
他听着窗外动车与气流摩擦的声响，惬意地想。
常州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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