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然其实默默看了那人很久。
看他面上不易察觉的悲喜,看他一切熟悉又陌生的样子。
自伊始至如今,他跟着断断续续那人已经将近半年了——只跟着,不知所措。
半年,那人一如既往,他却显出些许茫然。
妖族那老妪曾几番问他,可想过找到那人后该如何?
看他一眼便决心从此不念不恋,然后回到妖族继续一心一意地辅佐宗律的事业?还是将他毕生修为尽数废去,禁锢为阶下囚?抑或是如影随形纠缠不休,逼他与你相爱么?
萧然摇摇头,都不是。
那你将如何?
萧然说,我不知道。
再过几年,那人便会娶妻生子,搬出府去,再在某处成家立业,拥有自己的生活。临危受命也好,仗剑天涯也罢,一切皆与旁人无关。
即便让他确凿地得知前世之事,又能如何?
二十已有三。这么多年来身份、家业、衣钵、名誉已然将他锁住,像是站在一条长街的街口,黑黢黢地通往一个方向,路上注定踽踽独行,即使妄图改变,也不过是拳头砸上厚厚的墙,拼尽全力,也不过砸出个小坑,再掉点土罢了。
不论前世万万种,这辈子他是秦慎,只能是秦慎。
月光满地,庭下如积水空明,萧然无声无息进了内阁。内阁的主人近日事务繁杂,早早睡下了。他立于床边,背对着月光,投下大片阴影,手在秦慎面上一摆,那人便陷入了更深的睡眠。
萧然凝视着他五官轮廓,眼中似有悲怆。
他踌躇片刻,小心翼翼地拈起那人温热的腕子,握在手心。皮肤下青紫色的血管沉缓地跳动着,不疾不徐,每一下都像是敲在心尖的位置,他静静感受这份稳定有力的生命,不自觉握得紧了些,似乎想要将其嵌入身体,融入骨血,从此,再不分离。
萧然回了蔚城。
踏着三十年前亲手铺的石阶上山,一步一步数着,到头,总共一百零九个台阶——我走了千百遍,你却没来得及走过的一百零九步。
山间无甚变化,依旧层林尽染,斑斓颜色参差披拂,那条小溪还在欢快地奔腾着,泛起粼粼的碎光。桂树参了天,一片亮黄,花瓣厚厚铺陈在地上,掩盖了这里发生的和未曾发生的一切。
只是石屋风吹雨打,破旧得分辨不出原貌,门前藤椅已然朽烂,被虫子蛀出许多洞,积攒了厚厚的尘土,那个靠在椅子上轻嗅蔷薇,朝他微笑的人,也已经身死异乡,尸骨无存了。
他寻来柜子里那人的衣物,连着书桌上一沓泛黄的画,一同葬入后院,化出石碑。
末了,施出禁犯术法,封存住这座衣冠冢。
他长吐一口气,绕至前院。
桂花树下,还埋着一坛前世的酒。
他抹了把脸,弯腰挖出酒坛,拆封,给自己斟出小半杯。
䌷井的桂花酿很浑浊,却有独特的清香,盛在瓷杯里,荡着细小的波纹。
萧然看着,捧起酒杯,小心地尝了一口。
甜的。
一盏中,浓有桂花的甜味、冰糖的甜味,不同于他喝过的任何辛辣烈酒,这花酿绵甜香醇,烂漫温柔,他却不敢再尝第二口。
忽然间,忆起那一年的深秋,二人登山赏叶,却下起雨,人们仓皇奔走,那人却展颜而笑,随手摘来一朵桂花,“尝尝。”
小花缀着水珠,甜味丝丝缕缕,谢遥衔一根草茎,风盈满袖,笑意中带着点挑逗,道:“桂花酿就是这个味,可记住了么......”
他不知道,为什么那美好的事、深爱的人,都如梦幻泡影一般,一触就碎?
相逢的时间太短,甚至对谢遥这个人,他也只是浅尝辄止。那人爱什么?怕什么?厌恶什么?身世、经历都是怎么样的?所有内在的喜怒哀乐哪怕最表面的一颦一笑,他都没有真正地、深入地了解过。
所有的甜,都只有那么少的一点,穷极千年,终于诚惶诚恐地得在了手里,谁知还没来得及用尽余生细细品尝,就让随即滚滚而来的苦涩给无情地冲散了。只留下漫长而孤寂的岁月,一寸一寸地淹没他,得而复失的痛苦撕扯着三魂七魄,直叫人肝肠寸断。
分明是你拉我入这红尘,如今却又决然而去,独留我一人空徘徊,我想要从尘嚣中逃脱,不料你早已布下万丈天网,牢牢将我囚住,至今三十年,迷离游荡,即便想回,也是回不去那无情无欲的奔波日子了。
那日,你一笔一划留下诺言,约我对酌,如今我一人独坐空席,已经自斟自饮了三十个中秋,你还没来。
你常说有酒无兴就是白白糟践,今日我启了名世桂花酿,不但兴味索然,甚至痛心疾首,美酒进到嘴里,又涩又苦,简直难喝极了。
䌷井桂花酿,就这样浪费了,心疼吗?酒鬼。
他无声笑起来。
心疼……你倒是回来啊。
三十年,也曾经上穷碧落下黄泉。
回妖族问寻,一夜无果,叩遍天庭地府,访尽人间四海,仍然不知其踪。
直到老妪回转着她的铜炉,道出原委。
大雪纷飞,萧然双颊深陷,失魂落魄地跌进一间寺庙,摇摇晃晃往前走了几步,扑通一声跪倒在佛陀脚下,双眼几欲滴血。
不觉夜已深沉,他的额头磕在地上,一磕便是一整日。庙中老僧遥望着,双手合十道:“那位施主只怕是心中执念未了,久久游荡此间,不肯入轮回吧。”
惊雷乍破,风催得窗棂呜呜尖啸。
征兆全无的一别永别啊,怎会没有执念?
酒入喉良久,逐渐变得浓醇,像是谁沉淀在其中,最缠绵、最深沉的感情。
只听道人妖殊途,深陷其中时不觉此四字之铭心刻骨,如今浅尝滋味,便发觉当真……是正确极了。
他低下头,眼泪从指缝间滑落。
桂花酿很甜,也真的很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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