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是在一个不错的天气,不错的时间,我也正在做不错的事情。我把钝了头的铅笔放下来,拿小刀用力削了两下,然后继续勾我的线条。
他坐在窗户边的架子底下,摆着颜料盒和调色盘,却没有水桶。拿着大号的画笔,随意地蘸取颜料,随意地涂抹着。每当他额头揉成一团抹布,就会放下笔,摆出思考者的摸样,若有所思地想半天;如果你看见抹布绽放了开来,他准保会在那个脏兮兮的颜料盒里搅一下,又把画笔戳到纸上了。
过了一会儿,也许是大作完成了,也许是到了某个足够满意的地步——他站起来,开始走动。走到我的画架前面,脚突然钉住了,俯下身子对着我的画纸和上面的大号可乐瓶打量一番。抹布里头裹着的两颗眼珠子四处转动,脑袋几乎是要伸进画里面去一探究竟,简直像一个牙医在嘴里找蛀牙。我想他去干那一行也许更合适些。
我正顾自己画,他却忽然直起身子来了。
“噢,伙计,你这不对!不对!这不应该是这样子的!”他喊起来,皱着眉头。
“什么?什么不应该是这样子的?”我有些懵了,停下笔,茫然地看着他。
他摇摇头,竖起一根手指:“你看看你这幅画,难道没有什么不对的吗?”
我又打量一下那个可乐瓶,上下翻看,却什么也没看出来。我几乎要把瞳孔张开到整个眼珠的大小了,但看不出来有什么不对的。我用的是标准的勾线,标准的排线,标准的明暗。我又茫然地看着他。
“我想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啊?”我问,“我敢说你把美术的教材翻遍了,也找不出上面非标准的地方来。”
他竖起手指头,半眯着眼睛,摆出教授的姿态:“是的,你的方法很标准。但是,这正是不对的地方!标准,你是标准的画风——你不知道吗?标准就是完全不对的。”
“标准怎么可能是完全不对的?”我笑着问他,“一切都来源于标准。我们不就是按照这个标准去画画的吗?”
“错!大错特错!”他摇摇头,“我说,你还在哪个时代?文艺复兴吗?不!不对!我们现在是处在一个多元的时代,在艺术革命之后的时代。你觉得你这种标准的风格会受到欢迎吗?不会,满大街都是这枯燥乏味的标准。千篇一律,毫无新意。这样是永远不会出名的,如果你们都这样,一辈子都只能当一个小设计师和插画师,创作不出伟大的艺术!”
他这话说起来很激动,当然忘不了一些手势,好让这讲话更严肃正式一些。他也许是一位曾经拿过学校演讲一等奖的牙医。他可能还会继续讲下去的,我很识时务地把他打断了:“那么,你觉得什么样的,才属于现在的真正艺术呢?”
“啊,对,我差点忘了。”他笑起来,“我说,这才是现代的艺术!”他把我领到他的画板前,昂起头,得意洋洋地指着那副大作。我一看,顿时就天旋地转。
整张画纸上,都堆满了颜料,这些颜料横七竖八堆叠在一起,画面乱的像一处建筑工地——后者起码还会把材料整齐地叠在一起。只要你的眼睛能感觉到光线的,哪怕眼镜片厚的像台灯底座,也绝对能看出这些颜料完全凸出了纸面,倒不像是水彩画,而是在做浮雕了。这些色彩完全没有规律,没有渐变色,也没有任何图案。
而这位包工头伙计似乎完全不需要图纸那种“文艺复兴的死板产物”,我敢说他绝对没有为这幅画打草稿线。因为他的工具包里不仅没有铅笔,甚至只有一种口径的画笔,就是那只最大号的。颜料盒也很乱,已经看不出哪个格子是哪种颜料。我才想起来,他并没有水桶。
在试图用铅笔和白纸的演算挖比特币的行动失败以后,我放弃了继续寻找规律的想法:“你这画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这就是艺术,艺术的最高境界。作为一种独立于实体世俗的人类思想产物,这才是艺术的本体。它是由伟大的毕加索创造出来的。没有规律,没有教条。用几种颜色画画,否认透视的存在,否认三维世界,因为他们都是那种世俗的东西。真正的抽象艺术不需要这些。”他颇有些自豪地说。
看着我的不解,他又说:“我看你画技也不错的,不如,来跟我学这种画法吧。哦,这可不是乱画,这是需要思想的......你知道吗......”
“噢,不!”我摆摆手,苦笑着,“我凡夫俗子,体会不了超神的境界。还是你独自把它发扬光大吧。”
他摇摇头,做出一副不被世俗理解的姿态。转头回去,继续给画纸垒砖头去了。
过了一段时间,我们打算来做一场比试,每个人都画一幅伊萨克·牛顿的石膏像,放到一起决出高低。作为我们的一员,他当然也来了。他说,他本来不愿意参与世俗的,但是作为集体的一份子,他认为自己必须参与进来。我们都围坐在塑像边上,飞快地排着线条。过了一刻钟,我打完了线稿,又转头看着他。
他正拿着笔,慢慢地画着,不紧不慢的样子。但我很快看出来那不是高手所有的悠然自得的神态,更多地显露出了一种笨拙。在新手的脸上,这是很常见的。
他似乎是在勾线,但握笔姿态完全不对。他紧紧地握住铅笔头,而那是用来写字的方式。并且动作里完全没有画稿子的那种利索,笔尖慢慢地在纸上面走蜀道,无论是曲线还是直线都歪歪扭扭的。那些铅笔印记很深,明显的一条黑线,几乎要把纸给刻穿了。在线稿用这么大的力气可不是个好主意,除了小刀,你不会有别的方法把这些石墨粉从印迹里弄出来。我叹口气,继续忙自己的。
等到大部分人都完成了作品,我安置好了自己的成品,又去看他。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刚刚完成作品的形态。当然,只是“神”似,并非“形”似。线稿画的乱七八糟的,脸比袁世凯的大肚子还宽,却是扁的;其它五官都堆叠在一起,认不出鼻子、眼睛还是嘴,比那天的那张“浮雕”还古怪;明暗分界线在这个世界里不存在,阴影就是一团黑雾。至于那个雕像的底座,貌似已经被他砍掉了。照着这幅画来看,牛顿当年似乎是坐在榴莲树底下思考的。
我不禁想起那些现代艺术家。也不知道行为艺术、抽象艺术之类所谓“现代艺术”的风是怎么刮起来的。那些艺术家们,他们吹几个气球,拿着各色的油漆往纸上一泼,或者干脆按上几个手印,就毫不顾忌地贴上“现代艺术”的标签,然后拿出去,放到拍卖网站上去——似乎是因为物以类聚,同类之间总有好感,他们总是能得到一群人的追捧和他们的钱包——但是一旦叫他们真的拿起笔来,画出来的东西还不如幼儿艺术班。虽然是这样,他们仍然能够西装革履,名利双收,出入于高雅的艺术聚会和场所,毫不在意自己的鞋印会弄脏那儿的地板。而那些真正的艺术家,却被人们当作小手工艺者。这个现状也许这就和那些艺术家的画一样搞笑。
这会儿,完成作品的人又被吸引过来了。他被一大群好奇的人围在中间,掩饰不住尴尬,不知该说什么好。但一会儿,他又伸出一根指头,用很高傲的语气:
“哦,你看吧。我已经走到了那个境界了,那个艺术的最高境界。也正是因为如此,我已经画不了这样的普通玩意儿了。当然,我也不需要,不是吗?”
接着,他便开始高声阔论起抽象艺术了。他把他信奉的那套东西搬出来再讲一遍,并且大声讲自己对那一派的见解和领悟之深。宛如一位布道的牧师。最后,他又重复了那天对我说过的话,劝大家跟他去走那条“真正的艺术之路”。
周围的人都笑着点点头,散开了。
集训结束了以后,我就没再见过他。后来有一次,我碰见一位跟他有点认识的集训成员,询问那人的近况。“你是问他吗?我上一次是在艺术学院的面试看见他的。他进去不久就出来了,还拿着一张奇怪的涂鸦。我看见他出来时气呼呼的,大声喊着现在的人都太低俗了,不懂什么叫真正的艺术。‘我迟早有一天要把画挂在蓬皮杜中心,好让这你们帮家伙见识见识眼界......’。那家伙临走前这么喊了一句。”
再后来,他也没见过那位朋友了。他带着那所谓的“真正艺术”,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谁知道呢?也许他正在另一个地方,向另一群人继续吹嘘着“现代艺术”。我相信他总有一天会出名,会有一大群粉丝,成为知名艺术家。参观各种艺术展和聚会,并完全不考虑脚印会弄脏那里的地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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