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嫂

      春节期间，表嫂时间紧张，我好劝歹说，才把她挽多挽留了一天，邀她在外面吃顿团圆饭，并答应护送她一路回西安。   

      我永远琢磨不透，在这张意外的全家福里，为数不多的与我没有血缘关系却最终成为有亲缘关系的表嫂，为什么能在我的记忆当中留下厚重的痕迹，让我花费这么大精力去书写？大概是缘于经历的过程、经历的事情，这些过程多了，积累起来的记忆自然也就多了起来。

      表嫂是从薛峰川里走出来的美女，就像根扎在山里的青柳柿树松叶一样，一季一个模样，一季一个风景，但却始终散发着一股浓郁诱人的气息，一股令人魂魄颠倒的魅力和青春的活力，这种魅力不是虚无缥缈的幻想，也不是无缘无故的自擂，而是一种感觉，只有居身其中，相处长久了，才能体会得到。

      美丽的山川是风景，流淌的小溪是风景，烂漫的山花是风景，挺拔的林木也是风景，满山的果实是风景，明媚的阳光是风景，飘逸的云彩也是风景。

      表嫂就是薛峰川里的一道风景，她用自己的人生四季，毕生的精力和无私的付出，陪同爷爷奶奶、姑姑姑夫、表哥和侄儿侄女四代人走过了艰难与坎坷，曲折与孤独，演绎出了一幅美好的家庭风景：全家福。

      真正让表嫂走进我记忆里的是父母去世后的那几年，也是我生活中最困苦的时候，本来她可以有足够的理由不接纳我，最多也就是作为亲戚走一走，我已有这方面的心里准备，自从父母走后，我便多了一份自立，凡事都不肯去麻烦别人，包括亲舅堂兄姊妹。即使去表嫂家，心里也滋生出一些忐忑，总有一种怯生生的感觉，而且次数明显减少。我是觉得姑姑不在了，父母也相继去世，表哥又常年在外工作，这样去会不会引起侄儿侄女的讨厌？会不会给她的生活什么不便？多一个人多一张嘴，多一双筷子多一份饭。要知道那个时候谁家都不是很富裕，再说几个孩子已经够她操心的。

      然而，后来发生的一件事却改变了我与表嫂之间的淡亲关系。

      大概是77年下半学期吧，刚考完试，我记得很清楚，玉米苗拔身约一米高，塬上一片翠绿。我去建斌同学家里。他和表嫂一个村。那时候心漂，虽然家里还有三哥和姐姐，他们却未必能拴住我的心和事，年级考试频繁，每次成绩排名，我也不知道那能起什么作用？或许是一种激励和鞭策吧，对于我来说，每次排名总能前进上几位，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两年，直到中考前。那时候幼稚，不知道考不上高中会有什么样的后果？想着呆在农村也没什么，本来祖辈就是扛锹锄地拿镰割草的，再扛下去也无妨。虽然这样，但我却知道用心尽力去付出，在学习的道路上。中考都结束了，竟然喜欢背一些唐诗宋词，依旧抱着学校以前发的复习资料做题，整理笔记。初中两年，我们俩关系不错，因为学习，所以，他一吱声，我便跟着去了。71年，姑姑家刚从薛峰川搬到张堡村时，曾在建彬家北院住过一段时间。我似乎忘记了村里还有姑父、表嫂、侄儿他们，等到回家路过表嫂家门口时，我竟没有一点走进去看看他们的想法。

      在我低头快走的时候，却被坐在门洞歇凉的表嫂看到了。表嫂家的大门坐东朝西，门向来都是半开着，这个做法是姑姑从奶奶那里学来的。奶奶心宽，在山里住的那些年，一直这样，她说，门就是一个家的心，只有将心门敞开，才能容得世间琐事，有段时间她甚至将用栅栏做的门去掉。奶奶活了近百岁，一直靠的就是她这扇不封的心门。

      这个做法在表嫂身上仍然延传着。

      夕阳坐在远处山坳里彩云铺垫的色毯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余辉被越来越近的绿色捏的有点零碎，不再那么娇艳，只有朝上的光芒呈扇形状向外辐射出去，将自己身上所有的余辉撒给人们。

      矗立在两侧的青山像巍峨屹立的哨兵，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护送着夕阳慢慢的淹没在舒展的云海里。

      门口左侧的洋槐，将照着门洞里的光片划破，斑斓的撒落在墙上地下，如颜色单调的图案。

      表嫂齐肩短发，上身着色彩淡淡的格子衬衫，下身穿着和塬上普通妇女没有什么两样的黑色直筒长裤，完全没有了刚从山里出来时的羞涩，但塬上的风吹日晒和田里生活的劳累却没有夺走她的美貌与仁慈。生活就是这样，对有些人来说可能就是一种煎熬，然而对大多数人来说却是一种享受，表嫂就享受夕阳风景的人，因为坦荡的情怀和对生活的热爱。虽然夕阳有点残缺和遗憾。

      色泽温馨的夕阳下，表嫂倚着洞墙，坐在小板凳上享受着夕阳的沐浴，像一幅美丽动人的艺术雕塑……

　　在表嫂看到我的时候，我也看到了表嫂。表嫂数落了我一句：到门口了也不进来？最后硬是把我叫到家里吃了晚饭。临走时表嫂说：以后可不许这样子，难道你是把表嫂当外人了，我可是把你一直当自己的孩子一样看待，不管是现在还是将来，表嫂家的门一直对你敞开着。看着表嫂的神情，听着表嫂说的一番话，我真切地感觉到表嫂还是以前可敬可亲可爱的嫂子。心里的芥蒂没有了，亲情也就油然而生，压抑在内心的孤独、伤感减少了许多，心情一下子轻松多了。

      表嫂宽阔的胸怀和善良的态度，赶走了我内心的胆怯和自卑 。

      那段经历，还是表嫂在韩城到西安的大巴上说给我的，我很惊讶，我以为让我一直难忘的记忆她可能都忘了，本来我该开口说的话，她却说了出来，要知道那一年她已经六十七岁了，早已不是记事的年龄，也不再是坐在门洞里享受阳光的年龄……

      表嫂说，关于我的一切她怎么会忘呢！因为生活，那段时间，表嫂和我产生交集沉淀下来的事情何止这些。

      一天下午，踏着枕木，走在回家路上，空空荡荡，只有冬日的寒风在路上陪伴着我，开始，还觉得身边一片宁静，心里默默数着枕木，这是消除孤单寂寞的方法，也是缩短路程的理由，集中精力想一件事总会有这样的效果。可是，后面自行车的叮铃声，使我无法集中注意力了。

      “叔，回我们家，我妈叫你呢。”

      “嗯”

      已是高中的年龄，我已不再像小时候的胆怯，随口答应。家长的行为决定孩子行为，表嫂的真诚影响着侄儿的态度，我当时有这种感觉，后来，几十年的经历验证了这一点。这是一种接纳，接纳的话是不能随便说的，因为后边会连带许多责任，尤其在生活困难，举步维艰的那个年代，像我这个没爹没妈的孩子是轻易听不到这样的话。

      大巴车在西韩高速公路上行驶，车速少说也有八十码。急驶的速度让我来不及顾暇窗外的风景，其实，此时此刻，在窗外冰冷的世界里也看不到什么值得期待的东西，除了远处山梁上留下的残雪，冬天的季节将沿途所有的景色和美丽早已收藏起来，留给人们的只是一片茫无边际的黄土地。

      或许是说多了，表嫂显得有点干渴，用粗糙的手揉了一下嘴唇，微微抬起身子，直了直腰，看得出来她有点累。我赶忙用手轻轻地拍拍她的背，算是为她按摩，随后打开上车前成交给我的背包，里面有红枣枸杞泡的热水，表嫂接过去喝了一口拧上盖子递给我。

      “嫂子，以后还是少回去几趟，毕竟不是年轻的时候，经得起颠簸与坎坷。”

“哪怎么能行？韩城西安都是家，都有亲人，牵心呀。”

      思念家乡、思念亲人是一种幸福，也是一种折磨，这种思念让心灵得到抚慰的同时，必然要承受身体上的疲惫和煎熬，这是获取幸福的渠道。

      为了亲情而将自己身体置之度外的莫过于此，为了一份亲情，表嫂从来没有畏惧过什么辛苦与劳累，奔波与忙碌，唯一敢与她叫板的是青春和岁月，这个她阻挡不住。

      凝视着坐在我身旁，皱纹爬满额头的表嫂，在记忆的长河里，表嫂为我洗衣、做饭的身影，一遍一遍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我继续述说着几十年前有关她影响我而对她来说都是芝麻点大的一些小事，表嫂显得毫不厌倦，这对于我来说是很难得的。一个上了年纪的人倾心去听一个年轻的紊叨，并能不断挖掘出更多新的值得回味的东西，这大概就是今天我要把表嫂的故事写出来的源泉。表嫂一定想象不到，几十年后，我会把她写在我的回忆里，供侄儿侄女和更多的亲人去阅读，去记住那段他们不熟悉的经历。

      其实，我所叙述的有关表嫂的故事，只是她生命中的沧海一栗，离现实生活中表现出的那种为他人付出而轻易不去麻烦子女，给别人方便而不去增添烦恼的距离相差甚远。（节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