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镇长阁下,亦或是吾的老友,我该如何称呼您呢?既然您已死去,您便又做回我的老友了。
啊,许多日不见,这儿的家什物件也悄无声息的随着你一同消逝了,庭院的玫瑰花从摇摇欲坠,就西边星星点点的太阳支撑着它活着,钢铁上布满湿滑的苔藓,大厅的喷泉口充斥着沼泽,你在这儿待了多少年,高墙便矗了多少年,几百个女佣全是您的亲信。
啊,镇长阁下,我情不自禁地称呼您为镇长阁下,您独断专行,个性诡谲,沐浴前的水温总是不合心意,餐前的食物总让野狗事先品尝,直到您后来说,连拥趸者送来的鲜花都弥漫着垃圾般的恶臭,正如同政客们虚有其表的嘴脸。您能干的仆人手捧沾染毒液的钢钉,将它们插在大门边,高墙上,花丛中,您有没有想过,当您的家里处处布满提防灾难的陷阱时,镇子上却一片祥和。
啊,我尊敬的镇长阁下,这些年我走访民众,每十个便有九个人对您颂以诗的赞美,您在百姓心中是半神般的存在,您英武的头像镌刻在衣料与桅杆之上,走私的帆船得了您的庇护于汹涌波涛中平安航行,醉人的美酒也印出您贪杯的身影,连尚在襁褓中的婴孩也能准确指出这便是我们伟大的安东尼——伟大的镇长阁下。
啊,老友,抱歉。我永远不愿回想起那一天,可记忆不愧为手段老辣的窃贼,时间的腐朽使它的技艺越发精进,暖风敲开锈迹斑斑的门锁——草木使人怀旧,上了岁数的物件比儿子亲切许多,我嗅到残败的树梢洒下一朵金黄,我听见鸟儿的啁啾于隐秘处四起,而您,我的镇长阁下。一头弥留一个世纪之久的沉睡雄师,正终日蜷在一张重心不稳的藤蔓摇椅上,孤独的快要发霉。
啊,老友,你身后是一堵黏满钢钉的铁墙,绝大多数手捧玫瑰的官僚被拒之门外,同时也杀坏你自个儿脆弱的良心。你高兴我的到来,你愿意同我这个老朋友叙叙旧,以延续咱们时日不多的百年交情。恶臭浓烈的玫瑰花从中,处处皆有政客无声的监视,两副老骨头毫不避讳的倾吐出上个世纪的岁月,丑恶与高尚,禁欲与纵欲,权力与服从,你仿佛事不关己一般,似乎仅仅只是个字眼,而无任何象征之物。那时你想在秋天入土,于是我以镇长老友的权力批准你,咱们一起在萧瑟中死去,然后在春天里复活。
啊,我的镇长阁下,您可还记得十年前轻狂的话语,您站在大海中央,第一次感受到病魔的威胁,那会儿巨浪还未被权力驯服,野性的狂怒中翻腾着螃蟹和鱼虾,您确信唯有独裁者方能长生不老,您更替制度,巴结政府,回归野性。在那个寒风凛冽的礼拜三,整个镇子都能望见他们崇高的领导者,光着身子与万物生灵一同乱窜,懦弱的男人直摇头,妇女为您感到羞耻,数千只海鸟嘴衔石块,翱翔于欲望的天空,沉底的巨响预知您未来的结局,您哼哼着印第安民谣,等待衣衫整齐的猎手布好天罗地网。
啊,我的镇长阁下!您的九个作恶多端的孙子不知所踪,好色的年轻人神出鬼没,像一阵没有后顾之忧的大风肆意掀翻女孩儿的裙底。挺着大肚子的姑娘排着队前来找您讨要说法,几乎日日门庭若市,不知哪处的阴暗角落里,是否有些可怜女孩儿的骨肉胎死腹中,只为掩盖这段卑鄙的风流情事?无需辩驳,恶劣的家风归咎于您的纵容,他们的龌龊,无耻,背叛道德正是从您的血液里一点点渗透出来的,大伙儿发自内心的对安东尼镇长的家眷怀有敬意,但这绝不会成为老鼠肆虐的理由,于是您抓住小姑娘爱美的天性,打发受害者一袋袋假币和彩色糖果,由得她们欢呼雀跃的去告诉爹娘,这实在是太下流了,仿佛您不是镇长而是一名轻浮的魔术师,孙子们一如既往的使女孩儿怀孕,而您似乎极其热衷于在后面擦屁股,像是想要将他们童年缺失的关爱弥补回来似的。
啊,我的镇长阁下啊!当海的尽头漂浮着载满士兵的船只,耳道里爆裂出机枪的轰响,鲸鱼一只只搁浅在躁热的沙土之上,您的独裁年代便再也回不去了。政府要员从六十英里外的宫殿挥下一张洋洋洒洒的和平协议,它无拘无束地滑过富丽堂皇的宴桌,穿过苍翠欲滴的花木,缠绕住海上渔民的眼睛,使大伙儿再也得不到您的庇护,它剥夺老人的权利,制止欢爱的男女,挟持狂风淫乱不堪地窜行。直至最后,它终于缓缓踱到您的铁门前,旧报纸似的褶皱如玫瑰般绽放,它像一块象征荣耀的毛毯席卷过生锈的厨房,爬上摇晃的床榻,铺在您骨头坏死的膝盖窝里。从此,您便是原本的安东尼了,一个被割烂五脏六腑的安东尼,您成为整治规则的工具,您是受人摆布的玩偶,街边的先知引吭高歌,只为庆祝那个曾经的好镇长如今自酿苦酒。
啊,我的镇长阁下。您真应该从棺材里醒来替我看看,二百年过后的小镇是个什么鬼模样,我无时无刻不在与虚无抗争,极权统治注定无法长久,政府无法消抹反抗意识,压迫阶级迟早会被另一个惺惺作态的统治者推翻,如此反复,周而复始。
老友,你望得见铁墙外面么?那我便和你讲述,政府官员随着武装的走狗全滚的远远的,他们打下一处新的领地,随后落入杀戮与权力的圈套纷争,风靡小镇上的假币不再流通,取而代之的是小巧的牛奶纹贝壳,野花延绵山岗,玫瑰尽数凋零,茅屋拆的彻底,熏香味儿的木房子户户相连,以抵御洪灾的泛滥,在这儿每个人都有工作,而不存在体面人的明嘲暗讽,若有人病入膏肓,只需闻闻大树的味道即可痊愈,在这儿年轻人只管相爱就是,无需为世俗桎梏手脚,以至于抱憾终生。
啊,我的老友,我深知一切的一切永远不会实现,太阳毒的透顶,四处仍弥漫着玫瑰上个世纪的恶臭,花瓣里头包裹着妇女绝望的呐喊,两片枝叶如同蓄势待发的刀枪,抵住矮草坚硬的脑颅,花蕊里埋下一颗鲜红跳脱的心脏,无数条血管通往无数个方向,我仿佛被人拿石块重击,微风肢解我的躯体,骨头捣碎成齑粉,只剩下迟缓的思想和听觉,只听到大海在小镇翻腾着,翻腾着。
翻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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