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崎岖枯败的野草肆意生长,车轮压过积雪远远留下两趟车辙,返乡祭奠的马车中,是鬓角微白的妇人和一个及冠青年。
路途遥远,二人披着狐裘,年轻人血红的玉佩随着车身摇晃,妇人轻咳掀开布幔一角,窗外白茫茫一片看不真切。
四十年前,天山脚下有个与世无争的常青村,那时战火还未波及这个偏远的山村。
村中猎户陆拾家一片凌乱,地上一盆盆的血水,产婆抱着刚出生哇哇大哭着的婴儿,产妇面色被柴火映的通红,却已是虚弱的无力起身。产婆说多半是撑不过去了除非有山中老参,让陆拾早做打算给孩子找个奶娘。陆拾听后一言不发,披上大氅带上随身短匕首,推门寒风呼啸卷着雪花从门缝灌入,陆拾回头重重给产婆磕了两个头说若我回不来,这个孩子就拜托您了,随后大步迈出门外,背影很快隐没在鹅毛大雪中。
入冬后的天山,积雪深重,饶是最有经验的猎人也不敢入山半步,只靠着秋猎的食物过冬。开春化冰的时候,村长家添了个孩子,取名叫陆安。
车内静的能听见马蹄踏碎积雪的声音,年轻人踌躇着想要询问却始终不敢开口,自小无父母亲严厉,衣食起居虽是最好的却少了点亲昵。
“人老了总想落叶归根。”妇人开口了“即便回不去也想去看看。”
“那便看看。”年轻人添了根新柴,火星噼啪作响“只是大夫说了,您的身子受不得寒,明年开春再来其实也不迟。”
“娘有个故人,前些夜里偶然梦见,总觉得放心不下,不回来看看夜里实难安睡。”妇人凝视着跳动的火苗,目光遥远的落在久时。
二十五年前,街头巷尾都知道村长家的陆安是个浑小子,好好的打猎不学,学别人偷看姑娘洗澡,前几日被村长轰了出来,人人都说村长仁至义尽,就该让他自生自灭。
陆安和红玉坐在炕沿面面相觑,空气尴尬的快要凝成固体,束得陆安动弹不得,半大的小伙子脸憋的通红,红玉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别害怕,我又不会吃了你。”红玉摇晃着双腿“明早你再走,寒爷不会拿你怎样的。”
“我不是来做这种事的,我只是看着门没关,我又。。。”
“我知道,你是来偷吃的。”红玉打量着陆安脏兮兮的一身“你就是前几天从村长家里赶出来那个吧?”
“嗯,但是我没有偷看姑娘洗澡。”陆安脏兮兮的脸很严肃。
“哦?”红玉眼波流转灵机一动“那你是喜欢村长家的姑娘?”
陆安晕了过去。
红玉:???
破晓鸡鸣时,陆安一个翻身摔倒了地上。
红玉揉搓着睡眼朦胧,皱眉看着地上准备悄悄爬走的陆安。
“二十两。”
陆安:???
“过夜费。”
陆安回头艰难的吞了一口口水“可是我什么都没做。”
“让别人知道你在我这过了一夜什么都没做,我不要面子的啊?”
红玉是寒爷带过来的暗娼,中原近来战火纷飞,寒爷才带着姑娘们流窜作案。
“我没钱。”
“你当然没钱,要不怎么会被赶出来,说书里你这种癞蛤蟆想吃天鹅的故事,我听的多的了。”红玉合了合睡乱的衣襟“二十个男人,你给我拉二十个男人咱俩的账就一笔勾销。”
良家村民陆安惊的说不出话来。
“还不走?等着吃早饭呢啊?”红玉裸着脚踝踹了陆安一脚,陆安像是解冻了一样跌跌撞撞冲了出去。
陆安在大街上漫无目的的闲逛,最后停在了村中富户刘氏门前,鬼使神差的敲了门。
“谁啊?”刘氏挺着肥硕的肚子开了门。
日光一点点暗淡下去,车马停在了一座久无人居住的破落小院。多日劳顿妇人似是有些困倦,拖着步子推开了大门,院子里积雪深重。
“娘,你先回车里等着,让下人们收拾一下你再进屋。”妇人推开了青年的手摇了摇头,走到院里青石桌前坐定。
青年无奈陪着坐下,催促着下人快些收拾。
近日来,村里有些不太平静,村里好多男人手里多了个香囊,行踪也鬼鬼祟祟,家中妻眷忍无可忍提着扫把木棍霍霍向红玉。
寒爷的院前一时挤满了愤怒的村中妇女,场面十分混乱,陆安挡着大门,红玉躲在寒爷身后双方隔墙对骂,除了飞进院来的臭鸡蛋烂菜叶,棍棒都落在陆安身上。
黄昏时分,堵着门的妇女纷纷回家做饭,红玉拉着陆安回屋擦药。
陆安鼻青脸肿抗拒着“男女授受不亲。”
红玉:???
两人坐在门槛上,红玉用手指抹着药膏慢慢涂着。
“那帮人怎么回事?”
“悍妇。”
“她们说的香囊是什么?”
“拉回头客呗,送香囊留个念想,说不定还会再来。”
“呵,这姑娘看着没比你大多少,但是精明得很,要是来日她去经商我肯定是要入第一股的。”寒爷在院里抽着旱烟插了一嘴。
陆安拧起了眉头对红玉说“其实你不是非得做这一行啊。”
“那可不行,红玉可是我从小养大的,得给我挣够本。”
“以前城里那些酸腐弟子,也喜欢劝我从良,怎么着你也要给我赎身么?”红玉重重在陆安伤口上抹了一下。
陆安疼的呲牙咧嘴却点了点头。
“你上次欠我的二十两还没给呢,吹牛骗人这点倒是和酸腐弟子也很像,你很棒棒哦。”虽是这么说红玉下手却轻柔了许多。
陆安从怀里掏出一团被揉搓的看不出原样的草团子“这个是天山雪莲,足够给你赎身了。”
“路边拔得野草都比你这个看着名贵些。”寒爷凑过来嘲讽道。
陆安这才低头看见已经面目全非的雪莲“没关系,我再采一个就是。”说罢不舍的把那草团子塞回了怀里。
青石桌前,母子对坐,不知为何,向来话少的母亲一路都在讲着故事。
“那陆安是真的做了皮条客么?”
“没有,刘氏开门的时候,陆安早都跑远了。”妇人抬头望了望远山“他去那山顶摘雪莲了。”
“我听闻天山雪莲价值万金,却是极难采摘,那陆安采到了么?”
妇人轻笑“陆安最怕进山,他父亲便是葬在这雪山上,他连雪莲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怎么摘得到。”
还没等陆安摘到第二朵雪莲,征兵的皇榜就到了,每户征一男丁,天恩浩荡,赏银二十辆。
“陆安啊,你家老屋太破旧也没个女人照顾你,不如回来住吧,你姨也很想你。”村长请陆安在青石桌前坐下。
“您相信我没有偷看了?我那日不过是在帮燕回添柴。”
“哈哈哈,老了老了老眼昏花了,一时气急错怪你是我不对,你搬回来吧,我老了燕儿以后也得托付给你啊。”村长拉着陆安的手恳切道。
“您是说燕回愿意嫁给我?”陆安一脸欣喜。
“是,你若愿意,婚礼明天就可以办。”
第二日夜里,洞房花烛,暖帐合卺,癞蛤蟆吃到了天鹅肉。
红玉坐在门槛,一望天明。
天蒙蒙亮的时候,妇人带着青年上山祭祖,没带仆从,只青年提了一篮酒菜,墓碑被积雪盖住远看像是一座座小雪山。
青年清理出一片空地摆上贡品,铺上软垫,妇人心不在焉的拜了拜,两人无言立在墓前许久。
半月后,陆安要去充军了,风雨飘摇,山河破碎,好男儿岂能独善其身,村长如是说道。
临行前夜陆安带着二十两银子轻车熟路的来到了红玉的巷子,透过半掩着的门能看见院内姑娘们正收拾着行李。
“你们要走了?”
“嗯,寒爷说这马上也要不太平了。”红玉心不在焉的回答道。
“这是欠你的二十两。”
“我又不是京城头牌一夜怎么用得了二十两,你是真的傻。”红玉轻笑“你哪来的钱?”
“充军补偿,你们要去哪?”
“那这可是你的买命钱,就这么给我了?”红玉目光微愣。
“嗯,告诉我你们要去哪,等我当了将军给你赎身。”
红玉不可自控的大笑起来,笑到眼泪都出来“你以为人人都能当将军?”
“小兵在战场是活不下来的。”
“你知道我最怕什么吗?”红玉抹掉了泪珠自顾自的说起来“没钱。我是寒爷养大的,寒爷说了我不赚钱,不被饿死也会被他打死,所以我什么都不怕就怕没钱。”
“你没想过逃走吗?”
“逃?往哪里逃?逃到哪里我也还是个妓女。”
“不,这种生活不属于你,你等我。”陆安的眼神澄澈,正如初见时那样。
红玉垂下头良久无言。
陆安凑过来拍拍红玉的肩旁以示安慰,一抹鲜红柔软却袭上了他的双唇。
青年扶着妇人深一脚浅一脚的踩着积雪向山里走去。
“陆安当上将军了?”
“嗯,到底是猎户出身皮实的很。”妇人嘴边浮上了淡淡的笑意。
“他真给红玉赎身了?”
“没有,她把自己这么多年攒的值钱的东西都给寒爷,算是给自己赎了身。”
“那按这路数,少年将军多半是娶了公主根本不会回来。”
“陆安他回来了。”妇人捂住嘴止不住的咳起来。
青年作势要扶她回去,妇人握紧了青年的手摇摇头“再往前走走,你娘的故人还在前面。”
折断的兵戟挂着碎布横七竖八的插在地上,两方士兵厮杀之声震耳发溃,尸血沁入地面暗红斑斑,混乱的战场中陆安拄剑半跪,在他面前轰然倒下的是敌方将领。
战鼓擂破,敌军退了,取敌将首级者封大将军赏万金。
母子二人停在了墓园荒僻的一角,一个不起眼的小雪包前。
妇人蹲下拂去墓碑上的积雪,赫然是一个无字碑。
“这是?”
“一个故人,她很喜欢你,托梦给我,多半是想看看你吧。”妇人拿出软垫让青年跪下。
青年心觉有异但还是照做了。
陆安参军一年后,朝廷的人来了,喜气盈盈的要迎将军夫人回京。
大将军为国捐躯,王要赏他后人以荣光,即日起行。
燕回愣愣接过圣旨,抬头看着笑容满面的宦官,一时不知该做何表情,这明明就是她丈夫的死讯啊。
一旁的村长忙搀起燕回,把宦官迎进了内屋,燕回推开父亲的手独自一人走到青石桌前坐下。
燕回只觉得此生荒唐至极,本就同床异梦,如今又要守着将军夫人的名号孤独残生,周围的人都在恭喜她,可是自己怎么就笑不出呢。
“夫人,将军已被厚葬,这是将军随身带着的香囊,王让我归还与您,想来您夫妇二人定是伉俪情深,还请夫人节哀顺变。”
燕回接过香囊,香囊上还有洗不净的血污,里面是块红色玉配。
“你刚才问我,将军是否有子嗣?”燕回握紧了玉佩“有,他有一个孩子。”
妇人的手帕上咳出丝丝猩红,像极了寒冬的腊梅。
“这墓碑也该刻字了,娘老了你代劳吧。”
“是,娘你说刻什么?”
“古显考妣红玉之墓,孝子陆遗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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