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金石,明空以青,金石存心。
“希儿,这是咱家祖传的平安扣。你不要弄丢了,爹对不起祖上,对不起你。”当年的希孟五岁半,听完这句话就再没见过爹了。娘亲本打算靠自己还不错的刺绣手工养活希孟,可总有父亲留下的债主找上门来,实在是无法再留在家乡,遂带着希孟去了京城。
那年希孟还小,娘亲用银链串起平安扣给希孟戴着。初到京城娘亲四处求人找了个私塾让希孟好好读书,自己好有时间专心刺绣养家,银两打点了不少终于进了家还算有名的私塾,日子看着安稳了没几日,先生就气冲冲的找到了家里来。
“你家这孩子,我教不了,四书五经实乃圣贤之书,你看看他给涂成什么样子了?”先生把书摔到桌子上愤然离去,书被摔开露出希孟的涂鸦,似是人像,只是比例不均略显滑稽。
娘亲叫出希孟问道“这是你画的?”
“是。”希孟奶声奶气地回答道。
“谁教你画的?”
“瑾瑜哥哥。”
“瑾瑜哥哥是谁?”
“特别好看的大哥哥,每日都教我画画呢。”
“那明天你带娘亲找大哥哥好不好?”
“大哥哥夜里就会来,娘亲今天一起和我等大哥哥好不好?”
“嗯,但是孟儿以后不可以再画在书上了哦。”
当天夜里娘亲守到希孟睡着了也没看见什么大哥哥,就权当小孩子胡说了。第二日领着希孟去给先生赔礼道歉塞了不少银两保证不再犯这事也就过去了。
后来希孟十五六岁那年本该是考取功名的年纪了,书页里的字也都被画挡的七七八八,科举的前一天希孟索性留了封信说要拜师学画就趁夜溜出了家门。
在京城这么多年,希孟听得最多的就是当今圣上最喜书画,若是能有入眼的画作,赏赐不比这可比寒窗苦读数十载轻松的多。
希孟年轻气盛,所以学画当然要去皇宫跟顶好的宫廷画师学,所幸科举的时候也正是画师们收学徒的时候,就这么混进了宫,足足拖到了科举之后第三个月娘亲才找到他,只是为时已晚只能看着希孟走上了他爹的老路。
初入宫时,希孟和师父住在最偏远的院子,师父也不与他多说话,每日就指使希孟打杂端茶倒水。
“师父,您说咱皇上偏爱什么画啊?”希孟一手举着茶杯一手给师父扇着扇子一脸狗腿的问道。
师父晃了晃摇椅半眯着眼睛没搭理他。希孟犹豫了一下又接着问道“说天下君子都喜好仕女图,咱皇帝也不例外吧?”
“呵呵,小子,你会画仕女图?”
“不敢说会,但绝对不会让您失望。”希孟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师傅。
“堂室里的纸笔色墨,你可以随意用。”
“哎!谢谢师傅指点。”说罢希孟就兴冲冲的准备去一展身手。
“日头晚了,今人手紧,你去膳房取些吃食回来吧。”师傅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希孟有些不情愿,回头看师傅还是稳稳地坐在摇椅上一副不容置疑的样子,只能明日再画了。
入夜,希孟把平安扣解下放在枕下,换了身衣服就睡下了。
“瑾瑜兄!哥们入宫了!正八经的算是七品官,还不用参加科举那种,厉害不?”
“哦?你太监了?”
“我没有我不是你别瞎说,哥们是宫廷御画师,怎么说也算继承我爹衣钵光宗耀祖了。”
“你爹可不话痨。”被叫做瑾瑜的青年身着青色丝袍,琥珀色的眼睛专注的看着手里的画作。
希孟不屑的撇撇嘴“你这画我从小看到大,一模一样的山水图你要画多少遍啊,要我说,不如多画些妹子,省得这就你一人空巢寂寞。”
“呵呵。”
“哦哦忘了忘了,你是石头,还是山水画合适。”希孟一边说一边挤眉弄眼嘿嘿嘿。
“这时辰天都亮了,你还不起床?”
“今不着急,师父去忙了,呈画也没我什么事,不如多在你这吃些果子。”希孟一手一个果子吃的汁水四溅“好吃不占肚,不吃白不吃。”
呈画是每个月一次画师堂献画给皇上的日子,不挑不拣你呈上去多少皇上收多少,有入得了眼的就赏,入不了眼的就赏给大臣,污了眼的那就呵呵。
“师父你说咱宫里最受宠的是哪位画师啊?”
“你当是后宫嫔妃呢,皇上只认画不认人,我叫你临摹的那些,你画了多少了?”师父吹吹热茶“拿来给我看看。”
希孟一路小跑拿了一踏画作,小心翼翼的双手奉上。
“手法欠缺些火候,但这山水很有灵性,是棵好苗子。”翻看到最后一张仕女图时师父沉默了。
“怎么了?”希孟试探着问道。
“丑。”师父端起茶“你去把我画室里的山水都临摹一遍,我再教你画人。”
希孟想着师父那几大箱子的山水图默默地吸了一口凉气。
“今天怎么不吃果子了?”
“你知道我师父今天说啥不?”希孟歪着头紧盯着瑾瑜的脸“他说你丑。”
瑾瑜微微挑了一下眉“你又画我了?”
“你说我是不是拜错师了?”
“怎么?”
“我怀疑我师傅审美有问题。”希孟摸着下巴认真的说道。
“我看你好好找个姑娘画仕女图才是正道。”
“啧啧啧,你不懂。”希孟摇晃着食指“我觉得啊,这天下的姑娘都没有你好看。”
瑾瑜微微一愣背过身道“随你。”
希孟日日在画室内临摹,师父看似不上心,但总归隔三差五会陪着希孟作画,每次交给希孟临摹的画作也都是精心挑选过的,日子过的还算平静,偶尔有宫女求着画小像寄给家中父母,希孟就瞒着师父给画了。
“希孟?你在嘛?”宫女小娥轻轻的叩了叩门。
“进来吧,师父不在。”
小娥提着食盒小心的关好门“我是来谢谢你的,你小像画的真好,这是娘娘赏的御膳房的糕点,我拿了些给你。”
“太客气了,都是小事小事。”希孟放下画笔兴致勃勃的打开食盒,画师堂的伙食还真的还不如京城里大点的饭店“以后有事你说,不用这么客气。”
“那个,希孟,我有个同乡也想画肖像,你可不可以帮帮她?”
“好说好说,下月初二你带她来。”希孟吃着糕点满口答应。
第二日晨。
“希孟,你过来。”师父神情严肃“这食盒是怎么回事?”
希孟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
“你若喜欢掺合后宫那些事,以后也不用跟我学画了,今日收拾好行李便走吧。”说完就把希孟推出了房外。
“别啊,师父我错了,是我不该贪嘴。”房门重重摔上,磕在了希孟脸上。
隔着门只听师父长叹一口气说道“希孟,你本是我见过最有天赋的学生,只是可惜你心不静,走吧走吧,这地不适合你。”
希孟不敢推门再入,其实也怨不得师父责怪,初入宫时师父唯一仔细叮嘱过的话就是不要参与内宫之事,人心复杂,一定要安心作画,能不能得皇上赏识三分靠画工七分靠运气。
不过从未呈过画的希孟,怎能甘心就这样离开,师父刀子嘴豆腐心等等再来认错应该就无事了。只是师父不让住这,希孟就只能提着被褥去睡园子。
时值盛夏,园子里花草茂盛,蚊虫扰的希孟翻来覆去无法入睡,却隐隐听到有哭声由远及近的飘了过来,希孟瞬间清醒了,都说宫里冤魂多别是运气不好撞鬼了吧,希孟团紧身体,只希望路过的冤魂眼神不好看不见他。
“嘤嘤嘤”哭声在希孟身边停了下来。
瑟缩在被窝里的希孟捏紧了平安扣不敢睁眼。
“嘤嘤嘤”哭声还伴随着抽鼻涕的声音。
远处有人跑来“小娥,别哭了,娘娘只罚你二十个掌嘴已经很好了。”
「哦?又是小娥这小妮子,碰上她总没好事。」希孟心里暗想。
“我,我不过是丢了个食盒。”小娥哽咽道。
“不是食盒的事,咱娘娘最近不受宠,火气就只能让咱这当下人的受着了。”宫女抱了抱小娥安慰道“掌嘴还算好的呢,你看新来的那批画师,不过是交了张艳点的侍女图,便被皇上砍了头。”
回想往日急于功利的自己,希孟又惊了一身冷汗。
“走吧,明日娘娘找不到你,怕是又要受罚了。”宫女扶着抽泣的小娥慢慢走远。
“怎么今天这么消沉?”瑾瑜难的没有作画。
“我觉得有点对不起师父。”希孟坐在椅子上正色道。
“谁丢的良心被你捡到了?”
“我以前这么没良心的?”
“你以为?”
“唉。你说什么才能让师父原谅我呢?”
“不若你把我的山水图画给他看。”
希孟这才第一次认真打量瑾瑜画了多年的山水图,烟波浩渺的江河上群山层峦起伏飞鸟栩栩如生,山峦上玉石般青绿的染色,那是人间没有的画料。
“不行吧,你这我回去了也只能摹个水墨图。”
“我只怕你连水墨图也摹不出来。”瑾瑜塞了个果子给希孟。
“不可能,你这画我从小看到大,随便画画少说也能有个七八分像。”希孟不服气啃了一大口果子。
瑾瑜笑了笑“那便好。”
“还有,你以后真应该多笑笑,比你板着脸好看多了。”希孟又嘴欠的补了一句“我仕女图画不好,果然还是都怪你,嗯!”
天刚蒙蒙亮,希孟就跑到师父大门前晃来晃去,这一夜虽睡得不安稳,但却认定了师父是值得认的师父,道歉不成死皮赖脸也在所不惜。
“希孟?”
“小娥?你怎么来了?”
“我同乡想请你帮忙画小像,你忘啦?”
“呃,这恐怕不太行。”
“你上次不都答应了嘛,最后一次了拜托拜托。”小娥两边脸颊还是肿肿的,一脸急色。
“好吧好吧,不过我现在没有纸笔了。”
“我可以准备,你跟我来。”
跟着小娥一路小跑,避开人多的地方,希孟来到了一处后宫的小院子。
“我同乡在里面等你,我在外面替你们守着。”
希孟进屋后,看见的是早已准备好的纸笔色墨,椅子上坐了一个面容姣好的妙龄女子。
“姑娘你好,在下赶时间,咱现在就开始画如何?”
“那个,你能不能把我的衣服画的和娘娘一样?”姑娘有点慌张“我给家里人说是被皇上看上受了宠,所以。。。”
“没问题,按姑娘这姿色被皇上看上是迟早的事。”希孟焦急没有看出姑娘脸上的异色。
一炷香后。
“姑娘这是你的小像,你看看。”
姑娘走过来仔细看了看,却并未将小像收起来,反而推门跑了出去。
正当希孟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时候,一群卫兵冲了进来把希孟按倒在地。
“呵,我就说新受宠的那个贱婢,原来就和宫里的画师有一腿。”身着华丽一看就是后宫娘娘的女子走了进来“瞧瞧,这画师还贴身带着她的小像呢。”
希孟被捂住嘴嘴不能辩驳。
“带下去吧,等着和那贱婢一起处死。”娘娘扯起嘴角一脸得意的微笑。
希孟就这样莫名其妙的被扒了衣服下了大狱,看来自己是被后宫之人当了炮灰,找了个和新受宠娘娘差不多的人画小像,旁人自是看不出分别的,尤其是自己给添的宫服,这下算是给自己落实了罪名。
希孟在大牢里一关就是三天,听狱卒说那个和他有一腿的娘娘被打入冷宫了,估计过不了几日希孟就会顺道和狱里的死囚一起挑个吉利日子处死。
“小伙子,这种事我见多了,看开点,来世做人记住了别入宫。”这狱卒到是个好人“你师父来看你,别说时间太长,我不好做。”
“师父,你怎么来了?”
“希孟啊,唉,我怎么说你怎么就是不听呢。”师父的眼眶里布满了血丝似是几日都没睡好了。
“没事。”希孟只能强装坚强“等我下辈子还做你徒弟,只是我娘要劳烦您通告一声了,不孝子没法给她尽孝了。”
“先别说这些,你其实还有希望。”师父递给希孟纸笔色墨还有一方小木盒“其实如果你能有绝世之作,皇上惜才,想必也不会舍得杀你了。”
希孟打开小木盒,里面是和瑾瑜山水图中一样的画料。
“这是昨夜一个青年给的,他让我把这盒粉料制成画料转交给你。”师父顿了一下“那人还说,这是命运让你不必自责。”
希孟握紧了木盒说不出话。
“明日就是处刑的日子了,希孟你只有今天一晚的时间,你要抓紧啊。”师父催促道。
希孟只是呆立着直到师父走了也就这么直直的站着,直到月上枝头,希孟才像解冻了一样,慌手慌脚席地铺开长卷,一笔一画的按照记忆里的样子复制瑾瑜的画,破晓之前,希孟完成了这幅在脑内描摹了多次的江山图,只是画前再无瑾瑜。
那画果然是人间绝色,皇上龙颜大悦,特赦希孟回画师堂,一切似乎都没变,除了那一成不变梦境。
一个半月后,希孟成了最受宠的画师,的确可谓是尽享荣华富贵光宗耀祖了。
“皇上,臣有罪。”
“怎么?又有后宫之人欲加罪与你?”
“臣月前呈与皇上的是未完之画,急于脱罪时间仓促,罪臣其实并未画完实乃欺君。”希孟以首叩地“望皇上开恩,给罪臣画完的机会,完成后臣愿以死谢罪。”
“哦?那你拿回去画完便是,死就不必了。”
“臣谢主隆恩。”
当夜希孟把长卷铺在地上,席地而眠。
梦境中雾气缭绕,一青年在林中逗鸟喝茶,希孟划着小舟缓缓靠近。
“希孟?”瑾瑜笑笑“这么久才来?”
“你果然在画里。”希孟想近前却趟不过这河水。
“只是我也再出不去了,生为石精,这大概是我能想到最好的后世了。”瑾瑜还是笑着“你这画画的不错。”
希孟在河水里蹒跚前进。
“回去吧,身为画料这是我的命。”瑾瑜转身想要离去,河中却伸出了一只手抓住了瑾瑜的衣袖。
“不行,你是我的,我的传家宝,不能丢。”希孟陷在水里不顾浑身的狼狈不堪坚定的说。
“那你可愿随我入画?”瑾瑜握紧了那只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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