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一个人是没有错的。即使你爱上的是一个你没有能力去爱、没有资格去爱、不该去爱的人。但爱一个人是没有错的。因为爱是不讲理性的,是没有缘由的,是人的一种痴迷或疯颠状态。以爱的名义发生的行为必然是疯狂的,是不可理喻的,是不能以逻辑去推理的。爱的起源,可能仅仅" 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再也没能忘掉你容颜,梦想着偶然能有一天再相见,从此我开始孤单思念 "。
所以,《红楼梦》第十二回"王熙凤毒设相思局"中,贾瑞爱上了王熙凤,贾瑞是没有错的。 即使王熙凤不是他有能力爱的,不是他有资格爱的,不是他该爱的,但他还是爱上了王熙凤。他的爱是没有错的,而他却为此丧了命。
贾瑞其实很可怜,自幼父母双亡,跟着爷爷贾代儒长大,而贾代儒是贾府义学的校长,对他管教甚严。所以,虽然生活在子弟专会斗鸡走狗的贾府,贾瑞的童年和少年时代肯定是不幸福的,肯定是很压抑的。长到十七、八岁,他人事渐通,见到比自己大一两岁的"彩绣辉煌,恍若神仙妃子"的王熙凤,便发了疯地,不顾一切地爱上了她,这也是人之常情。虽然,他的爱,在王熙凤看来是"这样禽兽的人"在想入非非,在平儿看来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可人生在世,谁没有想入非非过?可癞蛤蟆在世,哪一只不想尝尝天鹅肉?这只是人之常情,虽然可笑,但罪不至死。而贾瑞之所以只能是癞蛤蟆,只能想入非非,责任并不在他,只是因为他爹不是贾赦,不能袭爵,因此他也不能娶侯门之女王熙凤而已。贾瑞只是一个拼爹失败的可怜人而已。
但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贾瑞看不清自己在贾府的屌丝身份,不能安分守己,想入非非之后还想付诸行动,一再地去臊皮王熙凤,便只能自取其侮,甚至是自寻死路了。其实,追着吃天鹅肉的癞蛤蟆多了,也未必都会走上死路。一般的情况是天鹅拍拍翅膀飞走了,不给你机会和希望,只留你一个人空自惆怅而已。但贾瑞遇到的是王熙凤,结果便截然不同了。
王熙凤在发现贾瑞垂涎于她时,虽然心里暗忖道:"……他如果如此,几时叫他死在我的手里,他才知道我的手段!"但未必一开始王熙凤便一定要贾瑞死。但生性要强的王熙凤也一定不会像其他人一样常规地去处理这种事。王熙凤遇事,决不会简单地去处理事情,而是一定会玩弄手段,以让别人知道自己的厉害。所以,面对已经意乱情迷的贾瑞,王熙凤并不是简单地拒绝他,让他断了念想,而是一次次挑逗他,给他希望,一次次玩弄他,把他毁灭。
先是 :凤姐儿是个聪明人,见他这个光景,如何不猜透八九分呢,因向贾瑞假意含笑道:“怨不得你哥哥时常提你,说你很好。今日见了,听你说这几句话儿,就知道你是个聪明和气的人了。这会子我要到太太们那里去,不得和你说话儿,等闲了咱们再说话儿罢。”贾瑞道:“我要到嫂子家里去请安,又恐怕嫂子年轻,不肯轻易见人。”凤姐儿假意笑道:“一家子骨肉,说什么年轻不年轻的话。”贾瑞听了这话,再不想到今日得这个奇遇,那神情光景亦发不堪难看了。凤姐儿说道:“你快入席去罢,仔细他们拿住罚你酒。”贾瑞听了,身上已木了半边,慢慢的一面走着,一面回过头来看。
王熙凤已经看出贾瑞的非分想,却不拒绝,反夸他聪明和气,还表示是一家子骨肉,还担心他被罚酒。这种暗示,对一个陷入爱情(或情欲)的人来说,无疑是灾难性的。贾雨村当初在甄府就因娇杏多看了他两眼,便认定娇杏有意于他,最后娶了娇杏。这熙凤对贾瑞的暗示更完全足以让贾瑞做出自己想要的解读了。所以,接下来,贾瑞一有空便往荣府跑。而王熙凤对他的挑逗也更加的暧昧:
贾瑞见凤姐如此打扮,亦发酥倒,因饧了眼问道:“二哥哥怎么还不回来?”凤姐道:“不知什么原故。”贾瑞笑道:“别是路上有人绊住了脚了,舍不得回来也未可知?”凤姐道:“也未可知。男人 家见一个爱一个也是有的。”贾瑞笑道:“嫂子这话说错了,我就不这样。”凤姐笑道:“像你这样的人能有几个呢,十个里也挑不出一个来。”贾瑞听了喜的抓耳挠腮,又道:“嫂子天天也闷的很。”凤姐道:“正是呢,只盼个人来说话解解闷儿。”贾瑞笑道:“我倒天天闲着,天天过来替嫂子解解闲闷可好不好?”凤姐笑道:“你哄我呢,你那里肯往我这里来。”贾瑞道:“我在嫂子跟前,若有一点谎话,天打雷劈!只因素日闻得人说,嫂子是个利害人,在你跟前一点也错不得,所以唬住了我。如今见嫂子最是个有说有笑极疼人的,我怎么不来,——死了也愿意!”凤姐笑道:“果然你是个明白人,比贾蓉两个强远了。我看他那样清秀,只当他们心里明白,谁知竟是 两个胡涂虫,一点不知人心。” 贾瑞听了这话,越发撞在心坎儿上,由不得又往前凑了一凑,觑着眼看凤姐带的荷包,然后又问带着什么戒指。凤姐悄悄道:“放尊重着,别叫丫头们看了笑话。”贾瑞如听纶音佛语一般,忙往后退。凤姐笑道:“你该走了。”贾瑞说:“我再坐一坐儿。”——好狠心的嫂子。“凤姐又悄悄的道:“大天白日,人来人往,你就在这里也不方便。你且去,等着晚上起了更你来,悄悄的在西边穿堂儿等我。“贾瑞听了,如得珍宝,忙问道:“你别哄我。但只那里人过的多,怎么好躲的?“凤姐道:“你只放心。我把上夜的小厮们都放了假,两边门一关,再没别人了。“贾瑞听了,喜之不尽,忙忙的告辞 而去,心内以为得手。
焦大骂贾府扒灰的扒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养小叔子的应该就是指王熙凤。读刘姥姥一进荣国府一回,贾蓉借玻璃炕屏一段,看贾蓉和王熙凤一段对话,王熙凤和贾蓉的关系一定不一般。焦大知道,贾瑞肯定也有耳闻,现在王熙凤说贾瑞比贾蓉两个强远了,一点不知人心,并和贾瑞定下了约会的时间、地点,试想,到这个时候,还有几个男人能冷静面对,能想到是王熙凤在捉系他?但王熙凤确实是在捉弄他。所以,接下来我们便看到了一个被情欲控制的男人所遭受的种种羞辱。
先是在朔风凛凛,侵肌裂骨的穿堂冻了一夜,接着被他爷爷发狠打了三四十扳,不许吃饭,令他跪在院内读文章,定要补出十天的工课来方罢。书中写道:贾瑞直冻了一夜,今又遭了苦打,且饿着肚子,跪着在风地里读文章,其苦万状。
王熙凤如此作弄贾瑞,其实也只是想给贾瑞一点教训,让他断了对自己的妄想。但情欲之可怕,就在于它会让人完全丧失理智,不计生死。即使贾瑞的情欲在我们看来是如此可怜可笑。按年龄来看,对十七八岁的贾瑞来说,王熙凤应该是他的初恋。有几个男孩能在十七八岁的初恋中保持冷静?可是,当贾瑞的初恋遭遇王熙凤,便只有死路一条。所以接下来,贾瑞便是被贾蓉贾蔷讹诈,被当头浇粪,被逼债,也被青春期的情欲煎熬:
因此三五下里夹攻,不觉就得了一病:心内发膨胀,口中无滋味,脚下如绵,眼中似醋,黑夜作烧,白昼常倦,下溺连精,嗽痰带血。诸如此症,不上一年都添全了。于是不能支持,一头睡倒,合上眼还只梦魂颠倒,满口乱说胡话,惊怖异常。百般请医疗治,诸如肉桂、附子、鳖甲、麦冬、玉竹等药,吃了有几十斤下去,也不见个动静。
我想,曹雪芹写贾瑞,是带着悲悯之心的,他真正要写的,不是贾瑞的卑劣不堪,而是一个男孩子在十七八岁生理成熟时情欲带给他的痛苦和煎熬,以及当人被情欲控制后的可怜可悲。
同时,曹雪芹是站在佛家的立场写《红楼梦》的,所以通过写贾瑞,也要告诉我们情欲的虚妄和人被虚妄的情欲所迷你下场。所以贾瑞的故事在书中是以跛足道人的风月宝鉴收场。而贾瑞正照风月宝鉴的下场也正是芸芸众生入世用情的下场。
需要补充的是,以前读此回,总觉得王熙凤太毒,作者在回目中也用了一个"毒"字。可现在读,王熙凤作弄贾瑞,并不是毒,而是她的性格使然。王熙凤太要强,以至于做任何事都要玩弄手段以让别人知道自己的厉害。而这次的厉害竟让贾瑞丧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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