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蝶衣,
蝶衣,一晃儿你已走了二十四年,在那边还成吧。
我估摸着你是遇到也喜欢京戏的人了,那挺好的,现如今这世道越来越脏了,你躲个清静也好。
师哥记挂着你,师哥愿你好。
豆子,师哥打小儿就是个蛮横子,糙惯了的,这戏园子里就靠个结实的身子骨儿活不下去,还得容得了邪和脏,师哥这辈子,唯剩的那么点儿干净尽都是和你唱戏那时候了。
你自打进这戏园子就和别的毛孩儿不一样,你眼睛忒毒,能钻人心里去,从你拿着棉被捂我身上那时候起我就知道完了,小爷儿我也他妈有要护着的人了。
你和小癞子撒腿跑出去的时候我追到一半猛地就想就这样吧,跑吧,跑远点,出去谋个路子。
师哥认了,不想折腾了,你既已想好,就走吧,别回头了。
可你还是回来了,豆子,这都是命。
那天你当着那爷的面怎么也唱不对那句思凡,我塞着烟枪捅进你嘴里就是要让你知道你在戏里不是什么血气方刚的男儿,我恨不得烫你的嘴搅碎你的牙也要让你明白过来,这可能是咱俩唯一一次成角儿的机会,我怎么也要让你抓住了去。
你终究是明白了,这辈子都没再活过来。
我知道你不怪我,可我总觉着这辈子你就毁在这句词上,临了了你也没分清自己到底是谁,我到底是个假霸王,你是个真虞姬。
我总说你是不封魔不成活,师哥也是怪你,这戏你演得再好到头来不还得是自个儿过自个儿的日子吗。
戏词里我乐意让你记住你是个“女娇娥”,可这实打实的日子可不成,它会害了你,会毁了你,会让你变得污秽肮脏,它永远也不会成全你。
可这对你来说却是最难忍的,你太干净,干净得忍不了一丁点祸害,从你进了公公的屋子你心大约就死了,你怎么就是不认命,自己不认命还要让别人也不认命,你从那么冷的天儿把四儿抱进来,到头来怎么了,你苦心想成全的最后都恶心了你。
所以我才说你走了也好,或许是你不没法适应这世道,或许是这世道配不上你。
如今一切都不一样了,那些个毛愣功也不练,嗓也不吊,耍贫顶嘴学的倒绝了。这年头已不再是我俩看得明白的了,怕是再没几个听戏的了。
戏子,他们这么叫咱们。
想咱们俩当年那时候,你给我画脸的功夫外头都能伸个脖子催恨不得哈着个腰生怕咱这活儿亮不出来。
你往台上这么一亮相眉眼都像足了虞姬,是四儿学多久也学不来的,他们都乐意给你满堂彩,说你是风华绝代,可你劲儿再足师哥我心里也明白,你还是当年那个小豆子。
只可惜我从来不是霸王,也不再是小石头,我不过是凡人堆儿里的一坨肉罢了。
我从前一直觉着自个儿是个爷们儿,小时候护着你替你挨打时候是,为了你要跟师父拼命时候是,搂着跳下来的菊仙时候是,喝了那碗定亲酒时候是,不对姓袁的俯首称臣时候是,砸了那个抢我戏服的小日本儿时候是,甚至我他妈啐了一口在你脸上怨你给日本人唱戏时候都是。
我一直以为我是个爷们儿,是个霸王,我当真以为那世道是我们这些有真玩意儿的人能过过来的,可这世道变得太快了。
你说的对,我早就空剩一张人皮了。
这楚霸王,我是再也当不得了。
蝶衣,我怕死,怕死的很。
以前从来没觉得,看着袁世卿被批斗带走时候我真糊涂了,那可是京城响当当的袁四爷啊,菊仙刚跟着我的时候,怕是只有他是懂你的人了。
我不明白咱们打小儿苦练的本事怎么就成了破烂玩意儿了,练家子倒要给他们腾换地方了。也罢了,不明白又能怎么着呢,咱再是个角儿,现在不也成了个被批斗的小催巴儿。
那天那爷把那块砖头扔在我面前我心咯噔的就怕了,我恨不得把以前当角儿的日子全都抹了,我怕死,相比害怕丢了霸王的心气儿,我更怕死。
蝶衣,我认命了。
那天咱们挂着个牌子游行的时候我总觉着自个儿已经死了,要不就是这个轮回死了。我穿着霸王的衣服跪在地上,年轻的兵死死地摁着我的脑袋瞪着我,你猜怎么着,我还真就怕了。我堂堂一代霸王被人这么个作践法,这眉勾的再立也不是那个味儿了。
他们让我揭发,好像只要我揭发了我就能活了,好像我抖落出点什么那世道就能还给我了。
我他妈得说,我不光要说我还得往人心窝子里说,我净拣你干过最脏的事儿说,我管你是不是为了我,我管你的戏干不干净,我他妈说了我就能活,我恨不得跟他们一起喊口号,好像喊得牛鬼蛇神跟我自个儿没关系。
这年头变的就是这么快,我这么一张嘴,从前那日子,就再也回不去了。
不回去也罢了,我谁也不是,就是一层想活命的人皮罢了。
别再问我虞姬到底为什么死了,什么都没活命重要。
这么些年,除了你,在我身边日子最长的就是菊仙了,她倒是也没跟我过过一天好日子。
我那时候把她从花满楼救出来,不是因为他妈操蛋的爱,我知道什么是爱啊,就是爷们儿的劲儿上来了,这么个风情万种的妞儿举着大碗咕咚咕咚咽了我俩的定亲酒,哪个男的不瞅着眼馋啊,她倒是真嫁了。
嫁了这么些年,除了给了个不太像样的名分,没能给她安生的日子过,没能留住个孩子,可她倒是看着挺知足的。
我知道她就想要个家,要个能靠的住的男人,她以为我楚霸王真能力拔山兮气盖世,却是也没料到最后关头我被摁着脑袋说要跟她划清界限吧。
大概也不是这句,该是我喊出来的那句我真不爱她。
人,逢场作戏,为了谋个活路。
划清界限又能怎么样不都是为了活命吗,为了活什么做不出来,这世道早晚会过去就像咱当年的盛世一样,怎么就穿了个嫁衣一脖子抹上去了。
蝶衣,或许你们都比我像霸王。
你们都不怕死,都有比命重要的人,比活着更重要的事儿,唯我没有。
你问过我就不能让你跟着我唱一辈子戏吗,这一辈子太长,我太知道自个儿做不到,可你却真真是唱了一辈子戏,做了一辈子虞姬。
那句词你最后也还是唱错了,唱错了,也活错了。
你拔剑的时候才对了,你这一生都这么活,终将也会这么死。
蝶衣啊,命如此,你还是去从你的命了。
蝶衣,你一走这么些年,我还苟活在这不干不净的世上。从一开始你娘切断你的六指对师父说怎么着都成的时候你的命就已经定了,就这么飘在这世上,没人可靠。
或许你也曾靠过我一些个年头,可那时候一起同甘,或许也算不得叫依靠。
命已定,你终究成全了虞姬。
我这个假霸王还可浑噩几年,品品这余世的浊。
来世做个只乐意成全自个儿的平凡人吧,换师哥也明白明白,这爱字,到底是个什么滋味儿。
蝶衣,我们都该 认命吧。
文 | 排版 久晴
图片 | 《霸王别姬》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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