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只小纸船4

作者: 黄龙河 | 来源:发表于2018-09-28 23:58 被阅读22次

    7

    四条腿刚插到河里,一群小鱼们就过来访问,一点不客气的家伙!

    雨荷坐在老柳树斜伸到水中虬龙似的根上,我坐在一堆烂砖上,之间隔着柳树,其实呀连喘气的声音都能听得真真切切。雨荷招呼我和她坐一起,我说不可以的,只能容一个人,两个就会挤到水里。她不依,就撅着小嘴伸手拉我,同时往树身部挪挪。挪过了松了手拿眼睃我。拿眼直忽闪,蓄着两汪水。你说我真不想和她坐一起么,坐到天黑,坐到河上游满了星星?可是我必须保持男子汉的高傲和矜持,不能被一个从大地方来的女孩子瞧不起,。

    我坐了,坐了也就坏了,我滑到了河里。

    其实,她腾出的一点空间只能搁下我半个屁股。刚想凑上去,一脚跐在青苔上,哧溜一下仰躺着栽到河里,排起的水花飞迸四溅,把雨荷的衣裳弄成大大小小斑斑驳驳的水印子。等她睁开眼往河里瞅我时,哪里还有我的踪影。

    她大概忘了我是河边长大的孩子,谁见过河边长大的孩子不会水的么?全世界你就是打着灯笼也找不着。这正是我发挥表现的绝佳机会,一个猛子扎下水去,往不远处一片长疯了的芦苇潜去。

    雨荷哪见过这阵势,一下的傻了。接着撕破喉咙可着嗓子喊:

    快来人啊——救命——

    喊过了哭,哭过了喊,整个河滩空寂寂的,连个人芽也不见。摆船的老头也不知到哪听蛐蛐叫去了,就连大河的对面也没人,只有静静的水流伴随着她无助的哭喊。偶尔有不甘寂寞的鱼儿噗啦噗啦跃出水面,更渲染了悲戚险恶的气氛。

    我不想吓她太久,折腾下去不知道会出啥事呢。奶奶说过,啥事有个七八成就够了,比如吃饭吃个七八成就够了,吃十成就撑得慌。

    她突然不哭了,她看见河面上一个肉葫芦浮了上来。

    我往上耸动着身子,好叫她看清我并没有被淹死。

    她往前凑凑,确认是我后就真的哭了,呜哩哇啦地哭,响响亮亮悲悲切切,好像全世界都笼罩在她的哭里。紧接着边哭边骂:你个坏东西,坏东西——打死你——

    抓一块坷垃就砸。你想想,能砸住我么?啪啦,砸着了水面,水面漾开了一朵花,那花越开越大,越开越灿烂,贴着水皮延伸到岸上,再延伸到她脸上,刹那间,整个的世界都开满了鲜花。

    我上岸来,找个背静地方拧去裤子上水又重新穿上。

    她拢住笑,忽闪着俩眼看我:吓死我了,还以为你被淹死了呢。那一刻真后悔,我是天下最大的笨蛋,怎么不学会游泳呢,关键时刻连一点忙都帮不上,看来你是个水鸭子。

    一会儿,她说有件事想求我。我问她啥事,她要我答应她才说。我跟她抬杠,你不说出来我怎么答应你呢?再说了你求我的事不知我能不能办到,要是办不到,所以……我坚持了我的顽固。

    她近前一步,揽住我头,咬耳朵对我说。

    真是的,河滩上空空阔阔的,就是喊半天也没有人应,有什么好神神秘秘的。说出来不怕你笑掉大牙,她叫我教她游泳!

    其实内心里巴不得这样。在我们认识不久,这个芽子就从脑袋里茁壮的冒出来,但我没说出口,原因还不简单:主动狠了就是巴结,巴结狠了就是流氓无赖。我不愿做流氓无赖,我在等待时机。时机终于鲜楞楞摆在眼前,像一件时令水果,泛着馋人的色泽。

    她背着双手,耸动着肩膀靠过来:说,帮不帮?

    我靠着柳树身,两支胳膊绞在胸前:这水下有个集市,小商小贩很多,买和卖的都不说话,自动取货自动投币,没有争执,没有讨价还价,一切都自自然然随随和和……

    雨荷睁大眼睛:带我看看?

    我说不行,你现在还不能去,等明年,明年吧。明年的这个时候,我带你,一定带你,不带你是坏蛋,天下最大的坏蛋。

    说罢,我在心里盘算着带她赶集的计划:第一步走大路,就是会凫水,这是基本功之一;第二步走小路,就是会潜水,这是基本功之二;第三部走斜路,就是会憋气,憋气时间越长越有功夫;第四步赶水集,就是找东西,眼手并用,水里看东西都是黄的,主要靠手……

    我把想法撂给她,她高兴得蹦了起来,一跳老高的,抓住我俩胳膊就地转圈,嗷嗷地打着拍子:赶水集,赶水集,我要赶水集!好像一个死缠烂打多年,终于批准她当了小八路,能上战场打鬼子样。

    只一小会,她就变脸,假装生气:好,你不带我去,你自己去,给我买东西,吃的、玩的,给这是钱一百块!

    你是说现在?

    现在。

    集市上?

    集市上。

    我接过她虚拟的钱——一片柳叶,三两下扯掉短褂,穿着短裤双手前伸扎进水里。我给她表演倒栽葱,(在水里头朝下脚朝上)前挪挪后退退,左冲右突地,出水的双脚大概跟没毛的鸭子差不多,我使劲拍打着水面,以最大的可能把水弄响。一会儿我仰凫在河面上,死鱼样,翻着白煞煞的肚皮一动不动。差不多在她快要看傻眼的当儿,我一个猛子栖下水去。很快我又跃出水面,水面上立马浮动着一只盆口大的的蛤蜊,两只拳头大的毛乌螺。

    真有好东西?她睁大眼,仿佛要把我五脏六腑都看一遍。多少钱,够么?

    肯定不够。这蛤蜊进口的,老家意大利,三百块:毛乌螺国产的,特级货二百八,总共五百八,你找我四百八。

    好,给你,给你!

    她伸手捋两片柳叶瞅了几瞅,验证后塞给我。

    我接过这虚拟的钱币,正儿八经放进深不见底(掉底了)的兜里,像模像样地拉上本不存在的拉链,然后又使劲按了一按。

    好了!

    好了?

    好了!

    她眼睛一闪一闪地发亮,挨着我坐下,望着我刚才下水的地方。那里最先发现了,悄悄来临的黄昏。大河的上游一片柔和的橘红,随着河水的流动,那片橘红渐渐漫漶整条河流;河空一片教人发憷的深蓝;橘红和深蓝交织互染的色彩,锦绸绣缎般铺满整个河流;微风轻吹,浅滩的芦苇悉悉作响;几只叫不上名字的水鸟打河对过滑翔着飞过来,它们收拢的长腿活像一双开叉的银筷子;偶尔有三两条细长的窜鱼,任性地跃出水面,在清清爽爽的水面上展示它们漂亮的舞姿和优美到无可复加的身段。

    在这谜一样的黄昏,感觉到我俩都从自己的驱壳里走了出来,轻飘飘的缠缠绕绕裹裹携携,像雾,像风,又像光,先在那片茂密疯长的芦苇上面旋转一圈,然后顺大河的流向奔涌风卷而去,再一个翅子飞向戈壁大漠,站在发射塔尖尖上向东方翘首凝望,接着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弯子,踅向那个丰富多彩的水下集市,集市上,蛤蜊们张开两扇门似的壳,打着拍子欢迎我们,毛乌螺列队向我们敬礼,螃蟹擂响了浑厚的皮鼓,麻虾吹起了清越的小号,泥鳅跳起了欢快的舞蹈,水鳖子为我们擎起了华丽的伞盖,小鲫鱼为我们表演了优美的杂技,水老鼠为我们送来了传说中的夜明珠,就连那令人讨厌的蚂蟥也变得温柔可爱,用一只马良使用过的神笔在我们额头上,点上一颗又一颗象征着吉祥富贵的红痣……

    河边,肩挨肩俩少年。

    8

    奶奶把午饭都做好了,还不见我娘回来。

    奶奶叫我先吃,吃过了好去找娘,奶奶给我提供了一条线索,说有人看见了,这几天老在蛤蟆滩转悠。

    蛤蟆滩在凹字河湾那短横的左边,离右边渡口有两截地远近,要是刮西风,连来来往往的渡河人嘁嘁喳喳说话都能听清。这是一个簸箕型的河滩。一般这样的河滩大都开口朝外,蛤蟆滩却把开口朝里,簸箕把一条二尺宽的裂口子,是与大河连接的唯一通道。平时这条裂口子被巴根草缝的严严实实,你根本看不见,就是走进你也不一定知道它。裂口子上除了巴根草,还有枯枝败叶里外勾连的水草的纠缠,人踏上去有软乎乎的感觉,断不会一下的陷到泥水里。咋看都是个天然的小湖。

    我娘到这儿干啥呢?也许在娘的眼里有别样的风景呢,也说不定。

    我见到我娘。

    我娘一抬头正正好看到我,看到我,娘笑了。我是第一次看到娘会笑。在我的记忆里,娘始终昂着一张苦瓜脸,看天,看天上的云,看飞掠而过的鸟群,当然也看风云雷电。有次雷暴雨,娘又不见了。我和奶奶到处找。村子东南角紧挨着河坝处有棵五楼粗的桑树,在那次雷暴雨中被镬成两瓣。被看热闹的村人携裹着我也看热闹。村人没有不伸舌头瞪眼珠的,一个人面朝河坝一动不动站着,右肩上耷拉着一截断树枝。完了,肯定完了。

    那人没完,是我娘。娘张嘴吐出嘎嘣两根铡钉:好玩!

    把风云雷电都看作风景当作好玩,按理该算超人,我娘应该就是这样的超人,全天下大概没几个。

    都说娘命大,大桑树都镬两瓣,娘没事。村人暗把娘唤作神。打那,娘在村人眼里就尊贵几分。遇到衣衫不整,就有婶子大娘,或者晚辈的女性上前帮忙拾掇弄好,要是见到孩秧子朝我娘吐唾沫、砸坷垃什么的,就骂:去去去,吐你娘去,砸你爹去!听到谁唱那首儿歌,也骂没教养,有时还夸张地扬起巴掌:我扇死你个兔子熊,肿你个老鼋外甥的脸,编排你娘去!孩羔子立马就叽哇乱叫鸟兽散。

    娘可能以为这里又是一个好玩的去处,不然怎么老是在这里转悠。忽然一声咕嘎叫声把我的思绪一下地掐断了。

    一只黑白毛瘸腿野鸭正在我娘脚边转悠呢。野鸭见到我惊吓着逃回水里,瞪着惊魂不定的眼珠子看我,一脸的惊恐,满世界的疑虑。

    我叫娘回家吃饭,娘很听话地跟着我走,好像她自己就是顽皮、且做错了事的小孩子跟在家长后边样。瘸腿小鸭子咕嘎着跟在娘后面,娘不让跟,就撵。撵也撵不走,还是咕嘎着撵,屁颠屁颠的,仿佛娘的小跟班。娘把小鸭子送回三回,小鸭子扑棱着膀子连跑带飞地撵上来三回。娘嘟哝一句,好像在说:还撵,还撵娘就把你盖住!

    小鸭子不撵了,娘跟着我回家来。

    后来你知道的,不需满世界的找娘了。一见不到,奶奶就说,一准在簸箕里。簸箕就是那个像簸箕的水洼子。只要有规律,奶奶省心我高兴。刺啦一道子电光火石把我脑袋镬开,我要做一件大事,让娘天天在家待着。

    我把小鸭子弄家来,关在鸭笼里。合黑时分,家鸭回家发现有情况,乖乖谁抢占了俺们家,十二万分的不高兴。呱呱叫着使用武力,你一口我一口,小鸭子四处逃命。我把它保护性地放在二爷弃之不用的鹌鹑笼里,然后挂在歪脖子枣树上。

    我正在想下一步怎么喂它,脸上重重挨了一拳。娘打的。

    娘摘了装有小鸭子的鹌鹑笼噔噔噔奔大河而去。等我赶到,小鸭子已在簸箕里疯玩着。野鸭本是警惕性很高的动物,不知咋地叫娘给驯服了,成了娘的孩子。

    难道娘知道野鸭子离水难养,才……我哭了。娘的心明亮亮,只是被一层麻纸糊着,好多人看不见那亮。我被我的疯娘感动着,浑身劲抖抖的,干啥事都觉得有意思。等开学了,我就可以堂堂正正跟同学们宣布,我娘好了,完全是一个正常的人!我娘有爱心你娘有么?你娘能把一只受伤的小野鸭照顾得这么细致么,就像照顾她的孩子?再开家长会,我娘就可以参加了,以前都是奶奶去。你想想,你能叫一个疯疯癫癫的家长去开什么家长会?那比往你脸上吐唾沫还叫人难受。我甚至想到了那天娘穿戴很整齐,一下的引来了全校师生的目光。建议奶奶给娘买套新衣服,马上就买。到那天娘注定是一颗太阳,升起在学校的上空。在耀眼的光芒里,我当然不会畏首畏尾的耷拉下屈辱的头。他们看我,只能看到我的下巴颏。

    娘好了,奶奶病了,而且病得不轻。

    五天后,奶奶出院回家。

    吃过早饭,我抄起古代寓言故事胡翻乱看,手指在哪一页停了,就看哪页。看着看着我就把书扔了。扔了书的我一气来到河边。一步切近的,出门口几步翻过大坝就到了。奶奶怎么也在这里?仔细看去又不全像奶奶。走路慢腾腾,说话没气力,做事丢东忘西的,老是颠倒错位一团糟。我想可能是脑子坏了。明明是给兔子添草,她却把青翠欲滴的草塞到锅肚里,怎么也制不着。拿来干柴火换掉,她说这是淋湿的,扔了。响晴的天,没下过雨呀?睡觉,把被单子铺底下,而把席子抽掉盖身上。这时,我才注意到奶奶,青筋突兀的手像一把柴棒,额头上的皱纹深如壕沟……

    望着行为反常的奶奶真想大哭一场。不敢想象,这个家没有了奶奶还是个家么?

    这是凹字河湾最先起笔的地方,离那一短横虽说有一段距离,平时薅草、玩水什么的总喜欢从这里出发,再逆流而上,到短横上歇息一气,再疯到凹字的落笔处。流水泛着粼粼波光,打着轻柔的拍子,张扬着能闻到香气的笑脸,我心里好像拿温湿的毛巾熨过一般舒服。太阳照着寂静的河湾,河空上镶了金边的云把身影投到河里,满河便流淌着金子,灿灿烂烂辉辉煌煌的。

    接着,金子淌到我家粮囤里,奶奶变年轻了,娘也不疯了,奶奶和娘的卡子、耳环、项链、手镯、脚链都是金子做的,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金光闪闪耀眼辉煌……

    一条该死的鱼哗啦一下,把我金色的幻想很快画了个不太规整的句号。

    我知道,我是为了找娘才来到河边,不见娘,也不见哪只瘸腿小野鸭,只有一面簸箕型的水洼闪烁着谜一样的光波。我有一千种设想,一一被我自己一一推翻打倒。

    我坐在河边,抱着头把脚浸到水里。哗啦哗啦,是我搅动河水弄出的响声。刚才把我的幻想画上句号的鱼哪去了呢?还在水的深处看着我么?近旁的菖蒲坚强不屈地举着红蜡烛似的棒子,哔哔啵啵地燃烧着,好像要把那蓝绒布似的天燎个窟窿样。稀稀拉拉混在菖蒲中偷生的芦苇悉悉索索唧哝着什么。我忽然想到我的疯娘,这时在哪儿呢?和小野鸭在一起,还是……

    顿时,我一阵发抖,哆哆嗦嗦筛糠样,世界上最不幸的人不是我还有谁呢?我揪自己的头发,我挥拳砸自己的脸,我抽回脚狠磕在砂礓上……

    拖着沉重脚步的我,走向那个短横,走向那个只有芦苇没有菖蒲的河滩。

    撑开去,又撑回来的渡船一拨一拨的,上上下下男男女女,都匆匆忙忙各奔东西,我像极了一棵普通的芦苇,任风吹,叫雨淋。我扑倒在地,四肢八叉。嘴和鼻子贴着湿漉漉的泥土,泥土下有东西在动,是蚯蚓,对蚯蚓!缓慢移动的蚯蚓像怕惊扰了我的梦,小心翼翼的样子,漫漫地游走。想起了无数个雨天,想起了无数个傍晚,扬起又抛撒的鱼竿牺牲了多少条蚯蚓?真的对不起!

    我哭了。

    我坐起来,抹噜一把脸,斜望着蓝得心慌的远天,呼哧呼哧嚓啦嚓啦扯一大把鲜灵宽大的苇叶。忽然,一阵脆滴滴声音把我的目光回扯,一个穿红衬衫的小女孩,正朝我指指点点,也就六七岁吧。都走到最高处,就要翻下河坝了,那红衣小女孩急匆匆回望一眼,就被大人无情地拽走了。你到底望啥呢,红衣小女孩?

    啜泣声里,和着泪珠我制作了四串粽子,对四串!一串给小女孩,一串给奶奶,一串给娘,还有一串你知道的。

    再望天,哦,这时候娘该回家了,那只可怜的小野鸭呢?

    9

    我后悔死了,一不小心让全世界都在找我。

    大概你想不到吧,连我的疯娘也在找我。搁以前,都是我和奶奶找她,这次颠倒过来了。要是真的就好了,这样娘就正常了。如果这样,我情愿一天跑丢一千次一万次,不归家让娘找,让全世界的人找。我情愿风餐露宿,情愿挨冻受饿,情愿再做回野孩子。

    奶奶说,也不知哪根筋醒了,你娘喊着你名字找你,到处找,鸡窝里,羊圈里,柴禾垛里,老鼠窟里……人还是疯,说的话不疯。你娘说平时你找她,眼下她找你。

    吃过早饭,奶奶递给我一把镰,叫我去割菖蒲。没等我问,奶奶说,开学前的菖蒲最好,韧性大编蒲墩好卖,攒了钱给我娘治病。奶奶还透露,搁以前娘可不是这样,能着呢,家里家外拿得起放得下,巴花描云,泼麦打场,一天能织两匹布,两晌能耪三亩田,干啥都是叶是叶梗是梗的,谁也挑不出灰星来。要不是那场大火……奶奶不说了,指一下去年卖剩的蒲墩示意我干活去。

    我猜想,娘的疯肯定跟那场大火有关。谁家的大火?自家的,还是别家的?我早晚会弄个明白。

    只一个晚上的功夫,奶奶就教会我编蒲墩。我知道奶奶的用意。可我的手就是没奶奶的手灵活,一根根蒲蔑宛如金色的游动的蛇,在奶奶结满老茧的手上跳舞唱歌。很快,一只鼓样大小的蒲墩就出来了。十几只缩头缩脑的蒲墩,泛着金黄的色泽,吐出淡淡的蒲香,一只只码在门后,很守规矩样等待发落。

    我想,哪天要是和雨荷一起卖就好了,肯定能卖大价钱。可是好几天都没见到她。

    我有意在她大姑村头转悠来转悠去,扫不到她影;到那棵老柳树下等,也没有信息,几次曾爬上柳树,向她可能出现的方向张望,还是没有。可能是回酒泉去了,我想。我在发现小纸船的水面瞅,想发现一个奇迹。那只成功拦截小纸船开着淡黄色花的水葫芦还在。那次只开一小朵,现在竟有五六朵,好像一齐嘲笑我是天下第一号傻蛋。

    我站起身,磨盘大的落日,正在西北方下沉,把疯长的芦苇染成斑驳的色彩。从未见过这么丑陋的太阳,我巴望它快点儿沉入芦苇里。

    我就这样靠在老柳树上呆呆地看,呆呆地想,直到稀饭样的月光泼洒过来。河滩一片静寂,渡船早在柳树上拴好。三两颗星星顶着月光钻出来,挺顽固的。一股失望的情感,潮水般奔涌而来,想躲也躲不掉。

    我又一次扑倒在河滩上,像上次那样,四肢八叉,嘴鼻贴住还有些太阳味道的湿热的泥土,阖上双眼……

    有人拨弄我的眼皮。雨荷就站在我的面前,着一件红衬衫,圆领白口,不说话。背上背着一大摞蒲草墩,上船,开船,自自然然随随和和,她说她要到城里去卖,现如今城里人想尽法子回归自然接地气。河风把她的头发往耳后拢了又拢,红衬衫一飘一飘地摆动,一只磨盘大的蛤蜊过来掀翻了她的小船,我张嘴大喊,还没出口,就被她一手捂住,立马我憋出一身冷汗。别怕!她连说了三遍……

    清晨,阳光用热辣辣的手掰开我的眼皮。刚坐起,奶奶就火火地喊我起来,说门外有人找。

    注定是一颗太阳,耀眼辉煌的。雨荷!

    走,我帮你卖蒲墩!

    干脆得不能再干脆,简略得不能再简略。

    我和雨荷搭乘进城办事的三轮出发了。

    这是我第一次进城。站在第一个十字路口,看红男绿女渐行渐远的身影,听来来往往的车辆奏响骄傲的笛音,我感到我渺小得可怜。到处都是陌生,陌生的数不过来衣着鲜亮的人,陌生的篦子齿一样的店铺、诱人的商品,说话也磕磕巴巴,目光也畏缩躲闪。终于躲开水样流淌的汽车和行人,离开了大马路,走进森林样的楼群。

    我俩各背着六只蒲墩,在高大的楼群缝里像极了两只蜗牛,踽踽而行,有不少人向我俩指指点点。

    这样不行,得吆喝。雨荷拿眼睃我。我说我没卖过东西,你带个头吧。此时的雨荷就是靠山,不难想象没有她我会倒塌成啥样。

    有买蒲墩的么,香蒲叶子编的,柔软、去热、杀虫、消毒……

    那声音清冽纯洁,泉水般汩汩流淌。回音此起彼伏,如一束强光瞬间充塞楼群角角落落。善良的人们,不难听出,那声音透着真诚与渴望,泄露着祈求与奢想。

    有人从窗户探出头,有人循声侧过脸,就是没人问一问蒲墩怎么卖。我和雨荷不免有些失望。又穿过一个小区,除了失望还是失望。在我俩就要进入第三个小区,被门卫拦住了,好说歹说就是不让进。门卫说,在没有弄清是蒲墩还是炸弹前,绝对不能进,要为整个小区的安全负责,再说了又不能拆开检查,万一不是炸弹,谁能给你们编好,这个损失是小小的门卫承担不了的。

    我真想冲上去,给这个疤瘌眼门卫来个熊猫眼。

    蒲墩,呵呵,几十年都不见了。

    是啊,生产队那会,谁家没几个?坐上去软和,比现在的沙发垫子都强。

    标准的天然环保产品,无污染,有香味,久坐不生褥疮。

    找你家瘦狗问问,瘦狗啥都知道。

    我查过,主要功用:降压、止血、化瘀、祛痛……

    七嘴八舌,一下的消除了我对疤瘌眼门卫的暗狠。接下来的一件事使我彻底更改了对他的看法,真想叫他一声:干爹!

    打小,我就没有见过爹长啥样。

    门卫拿来一块纸褙子,用毛笔唰唰唰写上几行字,手一指:

    东南角,五十米,好又多,新开的大超市……

    打死你也不信,只一小会就卖完了。

    我们一遍又一遍数钱,数着数着,雨荷的眼眶都湿了。我俩谁都没挪窝,静静地坐在老地方——超市的第一级台阶上,面前平放着疤瘌眼门卫写的几行字:

    产品香蒲墩;产地西淝河;功效降压、止血、祛痛、化瘀、驱蚊蝇;特点无污染、有香味、久坐不生褥疮,天然、环保、安全,是老人和孩子的最佳坐具!特别说明:奶奶病了娘疯了,联系方式……

    最叫人难忘的是,一位年龄和娘差不多的妇女,领着一个嗲里嗲气半大小子,一下的买去两只:

    看人家都自谋生路了!

    她也许认为,她买回去的不单单是香蒲墩,有可能是个老师。

    我发誓,开学前一定要多割些香蒲,割一座小山,够奶奶编一秋一冬,然后我弄去卖,反正河里有的是,没人要。能打能跳的,都外出挣大钱了,谁稀罕这个。最好和雨荷一起,有雨荷在,一天不吃饭不喝水也是饱的甜的。看着她哭的样子,心里也好像流着蜜。

    我想象着,开学了,她背着书包,穿着圆领白口红衬衫跨进我们的学校。那时,学校里注定升起一颗太阳,照耀着下湾小学,学校因为有了她,一天到晚二十四小时的,处在光芒里,想暗下来都难。从那一刻起,我不再喊她雨荷,叫她雨荷姐,对雨荷姐!

    只剩最后一天就开学了,多么难熬的一天。这几天我起早贪黑,与晨风为伴,和晚霞做友,到底用香蒲给奶奶垒了一座山。站在高高的蒲山上,我望见了我出生的村庄,我望见了打村旁飘过的无拘无束蓝带子样的西淝河,望见了上次进城看到的景致:红男绿女渐行渐远的身影,来来往往的车辆奏响骄傲的笛音,陌生的数不过来衣着鲜亮的人,只有在电影里才能看到的篦子齿一样的店铺、诱人的商品,森林般的楼群,卖去香蒲墩好心的人们……就是没见到雨荷。

    10

    开学后的第三天,上午。预备铃刚刚敲响,门卫通知有人找我。我马上风到大门口。我娘!

    娘塞给我一个粉笔盒大小精致的木头盒,笑笑车转身走了。没问清缘由,我就急不可待打开木盒,里面放着一只纸船,船帮一行字特别的打眼:

    第九十九只小纸船!

    国庆节前一天,我收到一封来自酒泉的信件。光看信封我就知道是谁。打开来,一张照片首先映入眼帘:雨荷还是着一件红衬衣,圆领白口,身旁立着个塔样的男人。细看去,左额头一个乒乓球大肉瘤子,肉瘤子上一根黑毛旗杆样立着,背景是耸立大漠深处威武雄壮的发射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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