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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我娘她是不是娘,一大早就跑得没有影信。
到底有什么好跑的?我一点儿也不明白。她除了跑,就没事干了。他都跑出事来了,一条腿瘸着,车撞的。瘸就瘸呗,还瘸出了花样,人称:公瘸子。母瘸子是一条断腿先往外晃悠,画个半圆后再收回来的那种。以此类推,公瘸子是一条断腿往前耸动,而且一耸一耸的,要多难看就多难看。你想想,我娘就这样走路。总有那么一群孩秧子见我娘一耸一耸地走来,就大声起哄喊叫嚷嚷,好像要叫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样。这还不算,一边起哄嚷嚷一边唱着自编的儿歌:
公瘸子,母瘸子,
对面走来个傻瘸子。
傻瘸子,瘸子傻,
胸前吊两个大瓠瓜;
瓠瓜长,瓠瓜圆,
瘸子的屁股像磨盘……
叫你说,有这娘有没有劲?——没劲!再没劲也是你娘,这是后来的我。先前的我可不是这样,听奶奶说,那是我四岁挨前边的事,也就是刚满四岁前发生的事。
夏天。
满村庄的火满河湾套的火,西淝河里流淌的仿佛不是水而是火,连空气里都能看见火苗子乱窜。五分钱一根的冰棍才是人们的最爱。这都是奶奶说的,当时卖冰棍的来了,有不少村人拿钱满足了自家的孩子,奶奶没钱,搂着我往家的方向揽。我不走,伸出手丫子要冰棒。奶奶可不依我,十八般武艺搬出来,捞、扯、拽、拎——尽管奶奶力气比我大好多,把我拎得脚趾板不沾地,我还是坚持了我的顽固。后来奶奶抹着眼泪把我交给了一个叫骚羔的近门叔叔,飞身回家忙急事去了。多年后我才知道,当时奶奶抹着眼泪抛开我去忙的急事是,做早饭后没管理好未燃尽的劈柴头,导致了失火。至于那场失火救没救下来,咱还是省略不提。
奶奶走后,骚羔变戏法似的拿根冰棍在我面前晃悠,就是不给我。我越伸手要他越不给我,他在前边走,我在后边撵,最终他把我引到西淝河边。请不要担心,他没把我扔河里喂鱼,而把我领到一个小庵棚里。那是茅草搭成的庵棚,摆渡人临时住的。
骚羔先唆一口冰棒,然后塞我嘴里,我伸手要拿,他又从我嘴里拿去了。我踮起脚往上伸手要,他又把拿冰棒的手往上抬,反正我就是够不着。看我急成猴样,他示范我往一个人身上戳。到这时我才发现庵棚里躺着一个人。当时的我没有性别意识,哪能分清男男女女,就往那人胸前的大葫芦上戳……
我敢肯定,我记忆的芽子就是那次挨奶奶打后开始萌发的。
奶奶知道后,劈脸扇了骚羔十二巴掌!骂得全世界都知道下湾有个骚羔,下湾那个骚羔不得好死,早早晚晚要遭报应。你咋能宠一个不懂事的孩秧子拿冰棒戳他疯娘的妈(就是奶,下湾一带把乳房称为妈)头呢?
四岁时的羞辱,四岁时的懵懂,在奶奶的巴掌拍击下扎根发芽,我终于在七岁正式走入学堂那年长成一棵蓬勃的树。是树就要招风,就要撑天,就要弄点儿响动,在第一天上学回来的路上,我把骚羔与我一般大的儿子弄个鼻青脸肿满嘴吐血!第二年,就是八岁那年秫秫刚晒红米,骚羔儿子得紧症(不治之症)死了。又过了十多年,就是分到组那年,骚羔去南方干活,在巢湖翻了车生生砸死了。奶奶说,报应!谁叫你哄骗一个孩秧子羞辱他亲娘的,迟早的事。
2
关于我家,怎么就奶奶、疯娘和我,爷爷和大哪去了,疯娘又是如何疯的,以后再说。
现在我只告诉你,我是下湾人!
下湾其实就是一个河湾套,凹字型。西淝河七拐八扭不知调了多少腚,拧了多少腰才来到我们下湾。庄子就在凹字最先起笔的地方,到了庄子东南角一点点,西淝河就奔东而去,而且就从这里开始渐成气候,有了宽阔汹涌的架势。村人赖以生存的土地全都在这个河湾套子里。听老辈人说,早先河北,就是最底下那个短横以北的河那边有俺庄九九八十一亩状元地(最肥的地)。至于有多肥,大人们说,插根筷子都能开花,撂块石头都能发芽。文革时期,上级说为了方便硬生生划给了河北的陈庄,陈庄呢,以过河坐船不收钱作为报酬。就在凹字下边那短横上我认识了一个人,她叫雨荷。
说来没什么不好意思的,那天,我脱了精光,到河边捞水草。
奶奶喂了两只羊,一只羯胡一只水羊。可能有些人不知道,羯胡就是公羊,也叫骚羯胡、骚胡头,水羊就是母羊。羊要吃草,草要人薅,奶奶担大头我担小头。不瞒你说,放学后我有两大光荣任务,找我的疯娘,给羊们薅草。
找娘的事肯定要说,现在说说薅草。其实薅草挺有学问的,眼下的学生孩秧子们,我敢肯定十有八九不知道怎么薅,上哪里薅。从性质上分,有文薅、武薅两种;从形式上分则有旱薅、水薅两类。所谓的文薅就是以不糟蹋庄稼不毁坏庄稼为准,只在路边、沟沿、河滩、房前屋后不长庄稼的地方薅;武薅则不同,哪里有草就往哪薅,阎王爷的额头上长草也敢薅,你想想那庄稼地里还用说嘛?这样,挨骂挨咒甚至挨打就是家常便饭了。旱薅就是单薅长在地面上的,水薅就不用解释了。当然,这是指夏天,冬天水冷成骟刀子,割哪哪疼谁敢薅水草。奶奶骂我生就的怪种,偏爱薅水草。也许奶奶骂对了,不然我这辈子也许就不会认识一个叫雨荷的女孩。
河边浅水处长着一种宽面条似的杂草,我们叫它面条杂,咋看都像现在超市里卖的海带丝,只不过颜色比海带丝略微浅些,厚度呢也赶不上海带丝。面条杂是我家羊羊的最爱。不瞒你说,薅这种草,天底下数我最有经验。把一条细绳子,或者树条子,或者秫秸杆的一头固定在岸边,一头固定在水里,横在河面上,然后离开相当长一段距离,顺水薅草。水草是顺着水流的方向倾斜着,这样省劲省力。说来也怪有意思,那面条杂等我好像等了八百年,手到处,便挤破头碰断胳膊地争抢着往水面上涌,仿佛不抓住机会托生就再没有机会样。一条条一根根面条杂泛着金黄和墨绿掺和的色彩,在我腚后漂着唱着,顺着水流的方向,排着队唱着歌在细绳子前静等我前去检阅。要不了多大功夫,水面上就漂浮着满满的水嫩嫩脆生生的面条杂,每次都能叫我的团筐撑得滚圆。
就在我正弓腰撅腚伸手去薅最后一把面条杂,鼻尖尖正正好磕住了一只小船———小纸船的船边。
这就是缘分么?为什么不早不晚打我鼻子边过呢?后来,我有过一千种推理一万种假设,要是当时我不准备薅那最后一把草;要是我一心一意地薅草不去看顾它、不把它当做一回事的话;要是把它当做一回事一巴掌把它拍下水底;要是我像往常那样薅水草时眯缝着眼而不是睁大眼……鬼使神差,那一刻我睁大眼,正正好锁定了鼻尖尖磕着的小纸船。
谁的小纸船?而且里面没有湿一点点?
往上游看,除了粼粼波光还是粼粼波光,哪有半个人芽?整条河流如一才过门的新媳妇羞羞答答地,不敢弄出半点声响。正北面是陈庄,从那边放纸船咋咋都不能游到这边来,激进的水流是不会放它到这边来的,就是刮十级大风也不能把它从北岸吹向南岸。我初步推演一千零一遍,小纸船可能来自同岸的黄集,再远了说可就玄乎了,要知道顺河岸走,从这里到黄集足有十多里,照直了说,就是从凹字起笔处的俺庄往西到凹字落笔处的黄集少说也有六里。
使我的惊奇一下的升级了十八次的不是我偶然发现了小纸船,而是船舱里那张能把人的皮烫掉的字条:
亲爱的朋友,如果小船不沉,并且被你发现了,请在三天之内找我——一个穿红衬衫的女孩。7月23日星期五。
今天正是7月23日星期五,敢肯定的是小纸船就是今天投放的,现在已接近中午,那么小纸船不是清早就是下半夜凌晨放的。管他呢,要紧的是三天内找到小纸船的主人,也许这是一个值得回味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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