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黑了下来,我发现拐角的地方有一个军事处。
里面有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公公,他宽大的身子坐在那把黄色的藤椅上,两个小兵的手叠在桌子前询问他的情况,看起来很热情。但是那个老公公看起来没完没了,似乎不准备走。我很犹豫,但是又壮着胆子径直走进去坐了下来,问他们有没有刘金龙。
“有,有刘金龙。”那个高大的男人站了起来,找出柜子里的刘金龙。我开心极了,觉得眼前的这个男人一阵亲切。
这时候外面突然来了人,把栅栏门关了。这个狭小房间的光线突然暗了,黑洞洞的。他坐下了,脸上一阵阴森的狞笑。
我的心好像掉下了悬崖,已经无法思考我闯进了怎样的地方。
房子里很暗,只能隐隐约约看见他们洁净的脸庞。只是那双明亮眼睛里亮起来的光芒已经不见了,就像月亮躲进云层,那一种亲切的光辉霎然消失,仿佛从未来过一样。他们的脸很冰,房子很静。只有我的泪水轻轻划过脸颊的声音,我的手心里还有妹妹汗津津的小手。她在黑暗之中很安静,没有出声。
“如果我不坚持买烟的话,我一定不会走到这里来,被你们关在这里。我和妹妹说好了,买一包烟,买完了剩下的钱就给你吃雪糕。现在天也黑了,她还没有吃到雪糕,我还没买到烟。我们也回不去了。”我静静的说。
我只是觉得哀伤,好像是昆虫的翅膀随着季节的流逝而衰落。
旁边的胖男人,低下头不出声的哭了。很好,也许这样他们会对我们手软一些。
故事还没有讲完,却进来了两个高大魁梧的男人。他们身上穿着黑色大衣,看起来很像某种神秘的组织。我看不清他们手里拿着什么,只能听见他们在大声的呵斥着。然后那两个可怜的小兵就像两只畏畏缩缩的老鼠瑟瑟的发抖。这下我知道了,没有希望逃出去了。
如果我和他们说出我的动情故事,我想他们会把我第一个拉出去打死。我不敢出声,只是听他们呵斥着那两个小兵,全身僵直。我的妹妹发出了一些微微的哭音,我知道她害怕了,但是不敢哭。
很好,如果她哭,会坏事儿的。
有人敲门。那两个男人拉开了门,外面的天很亮。还有一种热腾腾的不太真实的热气在太阳下面纷纷扬扬,我仿佛能看见他们脸上挂着蒸汽。
这是一片黄土地,我脚下的黄土像是刚被大雨冲刷过的橘子皮。前面有一个披着男人夹克的女人,她穿着粉色的旗袍,看起来有些年份了,那衣服上的印花有些掉色。她看起来很瘦,发髻上有一个圆润的珠色发簪。
四下里都是无际的黄土,前面有一个孤零零的餐馆赫然立在这片赤裸的土地上。那个老板娘很肥,满面红光。而大大小小的餐桌上,坐满了穿军服的日本人。他们的腰间别着长枪,桌子上有许多未喝完的白酒。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日子,前面的女人好像嘤嘤的哭着。有人呵斥着我们往前走,像驱赶农场里的牲畜。牲畜是不会说话的,当然我们也只会哭泣和生育。
“完了,”我想,“我要被抓来做慰安妇了。”
我的心中有点悲怆,但是这种悲怆像黑黑的乌云堵在我的心房。那么低沉,那么云淡风轻。仿佛我知道迎接我的是如同雷雨一般的日子。还来不及绝望,这里的奇异气氛就感染了我。人们都很平静,仿佛对这里习以为常。老板娘穿着大红旗袍给他们上菜,这时候我想,如果我家也做了餐馆生意,也许能在这个残酷的环境中躲避一阵子。以妈妈的厨艺,这些日本鬼子一定能吃的满脸冒油,拿不动枪吧。
来不及浮想联翩,我马上被打回了现实。穿着褐色大衣的人呵斥着我往前走。他的声音很大很凶,像一阵龙卷风。无论我是一只蚂蚁,还是一颗大叔,我都会被连根拔起。我很乖巧的往前走,只想混迹在这些女人中不被注意。前面有一个拿着长枪的鬼子,防止我们逃跑。
我隐约看见他好像有小胡子和小肚子,脸上都是霸道。
我很年轻,十九岁,我忍俊不禁的想道。可是马上又哀伤了起来,我看着自己的身体,这些黄色的柔软的皮肤,仿佛它们不是自己的。如果痛苦是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或者是一场雷阵雨,那么这场雨会把我淋湿,然后永远的麻木。
我已经下定决心做一个麻木的人了,不在这痛苦中嘶声吼叫,甚至不在这些外国人的面庞前留下一滴眼泪。
我想杀了他们,在这片我们的黄土地上。可是我知道那把长枪里面有子弹。我已经无法了解和理解这个可以随时结束别人生命的社会。我已经不是我,我是一只会洗澡的玩具。
也许是我太过顺从,刚走出几步。有一个凛冽的声音高声的呵了一声:“站住!”这声音几乎把我吓了一个寒颤,可是我全身僵直。陌生的男人来搜我的身体,顺便在我柔软的胸上一阵乱摸。帽子下面那张阴着的脸微微一笑,便放我过去。
我低着头跟上了队伍,路过那个拿着长枪的日本男人,我不敢看他。全因为那象征残酷的军装和那一把长枪。
2
我被安排在了一间破旧的房子,竟然是一个单间,我觉得有点豪华。有一个小木板床,旁边是一个浴缸,隐隐约约有一点温水。玻璃窗上有很多条纹,能够模模糊糊的看到外面的松树。天花板上有一些飘飘忽忽的蜘蛛网,看起来蜘蛛已经搬了新家。那一盏明亮的黄色灯泡是不是尖锐的闪烁一下,晃得我头疼。但是不管怎么说,终于可以休息了。因为虽然不知道明天是怎样的一天。
这间房子,注定会笑声和眼泪纠缠在一起。该睡觉了,我想。
还没来得及坐下,门外就闯进来了一个油腻得像两头母猪的日本军官。他土黄的皮肤看起来有一些红润,好像是喝醉了酒。然后就咧开那一排黄牙对我展开甜美的笑容。他的糙手伸过来两把抱住了我,是那么绰绰有余。在他的怀抱下,我显得多么弱小。
从前的我多么渴望这样的怀抱啊,可是从这一刻开始,也许永远再不会有了。
我光着脚丫子,地板上有些冰凉。我很局促,也很讨好。我对他甜蜜的笑,即便我想那笑容是痛苦的滋味。可是令我意外的是,他只是把我摸了一阵,就转身扭着那肥大的身子出去了。我不知道他要出去多久,也不知道他还会不会回来。可是我还是决定洗一个澡。昨天才刚刚洗过澡,真是很难想象,洗澡对我来说竟有一种陌生感觉呢。
浴缸里的水开始缓慢的流动,外面的松树却让我觉得阴森。那些松树站立在黑暗中,静得让人觉得可怕。我能模模糊糊的看见它们的叶子,也许外面的人也能透过房子里明亮的光线偷看我洗澡。这让我很不安。
四下里我都没有看到一截窗帘布,或者是一张床单。后来我找到了几块硬纸板,我把它们小心翼翼的放在窗户的中间。
我死死的盯着那一扇窗户,窗户上布满了凹凸不平的奇怪花纹。然后不自然的转移目光,开始深呼吸。
我躺在浴缸里,盯着自己隆起的肚皮。我觉得很丑,于是我让自己的身体深深的沉了下去。就在这时候,我注意到窗户外的那一排松树下面,有一双脚,正在我的窗前。我不知道是哪个男人,这么大胆。
这让我不寒而栗。
我努力的瞟向那个位置。我记住了他的穿着:灰色的洞洞拖鞋、褐色短裤。那个人很壮,看起来是一个身材魁梧的青年。
我很确定他看见了我的身体。于是很果断的起身,几乎没擦身子,就穿上了睡衣拉开那扇门。
不由分说地,我已经抓住他的手腕。
可是在我眼前的,是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很年轻,准确的说,她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我曾见过她,那个有些痴傻的女同性恋。她的胸很小很平,如果她生孩子的话,一定会没有乳液,我不由得想。
我放了她走。那个人也就傻傻的往前走,不知道去什么方向。
我做了一件错事。因为我第二天就抓住她,把她送给了住在那个餐馆旁的老头儿。老头儿的头发很少,嘴里只剩下几颗可怜巴巴的黄牙。他的目光尖尖的,但是很浑浊。女孩儿有些不情愿,脸上挂着泪光。喉管里嘤嘤的仿佛有什么悲哀的话语。那个老公满脸笑嘻嘻的对我称赞:“好,好!”他那双老手很有力气,女孩子的胳膊没办法挣脱他的身子。走出很远,我还能看见他那对结实的腿。我能想象他的床上功夫。
我不明白我为什么会这样对这个少女,即使她只是一个同样可怜的陌生人。也许这是我对那个青年人倔强的表态。
3
这样的表态,给我带来了杀身之祸。
路过钟楼的时候,我看见电话亭里有一个戴黑耳环的漂亮女人,她没有关门。她扎高马尾,目光秀丽而炯炯有神。“彩子被那个新送来的中国女子侮辱了。今天晚上,你们去她房里,杀了她。”我听见她说。
她说的是我吧,我想。原来那个女孩叫彩子,这是日本人的名字吧。
那个漂亮女人的中文很好,但是彩子不是我侮辱的。
今天星期五,我想他们杀不了我。
因为我不会回家,我也不敢去其他姐妹的房子。他们一定会大整旗鼓的在那些女孩中间搜索,我的下落。
于是我来到了荒郊野外,我早早的就发现了这里有一个钟。钟的下面有一个柜子,我决定在这里睡一晚。
这里很危险,我知道。
可是我没有任何藏身的地方。外面的星星很亮,柜子的中间有一条薄薄的缝隙。我感觉到,夜已经很深了。女生营那边仿佛传来了微微的响动,他们已经有所动作了,我想。
但是很快,他们就发现我的房间里没有人。最终有一个男人找到了这里。那个男人很凶,他用他的靴子踹了柜子的门。我的心吃了一惊,重重的落在了地上。可是我不敢出声,也许我应该后悔了,可是除了这里,我无处可去。
周围的夜晚很安静,蛐蛐的声音在松树之间绵延不绝。男人孜孜不倦的踹这个柜子的门,他始终踹不开,因为这是我生命的代价。
他放弃了。然后轻轻的笑了一声,可是那笑声却悠久的回荡在夜空之中,显得有些轻佻。
他好像是支来了另一个男人。那个男人蹲在我的面前,一阵沉默。咳嗽了一声,竟然唱起了歌。
那个男人的声音很好听,透过柜子的缝隙,我隐隐约约看见那双脚,他穿着靴子。那双腿很壮,很结实,很魁梧,是一个健壮的青年男人。
但是他的歌很好笑,因为全曲每一句都三百六十度跑调。也许他能带我飞上云霄。
我很想笑,可是我没有。也许他在考验我,也许这是一个计谋。如果我笑出声了,也许他会马上抓住我。
他的歌声停下来了,夜空恢复了安静。这个夜晚又显得沉闷了起来,我不应该忘记我是在日本人的大本营里。
然后那个粗暴的男人好像要转身走了。我唱了一首歌儿。
这是我少年时代学的歌儿,我从未唱给任何人:“云儿飘飘风低语……”
外面很安静,我的声音落下来的时候,我感觉到,他们轻轻地走了。
于是我在这颗大钟下面睡了一晚,我睡得满头大汗。刘海黏在我的额头上,有几滴汗珠滑过我的眼睛流下来,流到我干涸的嘴唇上。
这是我才注意到,我一天没有喝水。
天大亮了,也许外面已经是正午了。
远处有一些模模糊糊的喊口令的声音,这让我意识到,他们的军队很远。这让我感到放心,除了那两个聪明人,没有人知道我在这里。
我几乎在这里呆了一整天,头脑已经感到麻木。我的腿很酸,可是我不敢动,因为我的身体动了,这个柜子门就会微微的打开。我沉默而呆滞的呆在这里,我似乎渴望有人来解救我。也许是神仙,也许是骂我没有买到烟的妈妈,也许这只是我太累了,没有买到烟做了一个梦。
我很想对妈妈说:“我买不到烟,我不想买烟了。我想吃饭。”
坐在桌子前大口大口的吃饭,大口大口的喝水,大口大口的度过这个炎热的夏天。
我睡了一天,或者一天也没睡。那些口令声一刻不停的在我脑子里回荡,有时我也不知道那是我臆想出来的,还是他们训练了整整一天。想到这里,不知道那些被关进大本营的少女怎么样了。
我多么希望我能够平安的在这里死去,腐烂。直到他们离开中国的那一天。
后来柜子门被打开了,他给我吃的。是那个唱歌的男人。
他给了我很多剩饭,但是菜是完好的。他要我快点儿吃,不要发出声音。他像昨天一样的蹲在我面前,不断的环顾周围,像一只肮脏的尖头老鼠。我迷迷糊糊的吃完了饭,这一顿饭吃得很艰难,也没有吃下多少。因为没有水,可是我也几乎忘了说要水。
然后他接过我的饭,把那些饭一颗不剩的吃进了肚子里。这让我感到惊异,我不知道这是他的晚饭,而且他这样做,太恶心了。
那顿饭,被我吃得全是唾沫。
4
他放下碗筷,丢在钟楼旁边的草丛里。“我带你离开这里。”他说。他还说了别的话,但是我听不清。
我努力想听清他的话语,仿佛他的话语是我的救命药草。这下我坚信我能活下来了,可是我担心会给他惹来杀身之祸。
我第一次想到人真的会死。
他抱着我飞快的走在草丛中。那一天我的身子好像无此沉重,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好像一片大海,而他是大海周围的土地。
大海会有一天压碎它周围的土地吗?我心想。
这时他又说了些什么,也许是自言自语。我只听到一些奇异的嗡嗡声。我在他的怀里半梦半醒,这个夜晚无此漫长。我能感受到野草在胳膊间快速划动的割痛。我的皮肤上也许留了斑斑血迹,这是这是唯一能让我感觉到清醒的疼痛。我的呼吸在这些疼痛之间微弱的跳动着,我不知道天一亮我是不是就要死了。
我的脑海中不断的回放着我逃到了那颗钟下面,相信着自己永远不会死去。
我的喉咙又干又渴,只是恍恍惚惚的说了一句:“水。”便马上昏睡过去了。
5
醒来的时候,我在一块麦子地。
手臂上还有一些结了痂的划痕。我难以置信这都是真的,我恍然坐了起来。然后直直的看见远处一些影影绰绰的小人,足足坐了两分钟之久。也许是五分钟。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在这里。
为什么,会在这个有战争的地方。在我的印象中,中国早已解放,我的家住在一个很僻静的小镇。
那两个救我的男人来了。他拿来了那天的那个碗,给我吃饭。
“为什么我会在这里?”
那两个男人微微一笑。我明白我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因为他们救了我。
我很想知道,这是哪个年代,我是谁。
“你们抽烟吗。”
那个中二男咧起嘴笑了出来,:“不抽啊。”另外一个男人侧站着身子微微一笑。
“那你们知道刘金龙吗?”
“是你认识的人吗?”他问。
也许刘金龙真的是假烟,我想。或许,这个年代还没有刘金龙。
后来我们在麦子地野炊,那个中二男唱歌,我也唱歌。他偶尔跑调,也许是故意的。他的声调像一把后羿之箭,应该能射中一只天上路过的飞鸟,烤来给我们吃。我想。
我始终不知道他们的名字。
我们常常在麦子地里嘻嘻哈哈。可是我喜欢的是另一个男人。他好像有什么特权,能够在这里来去自如,只是他很少来,而且他很严肃。他几乎没有同我说过话,我有点捉摸不透他的心思。
我不知道这样的日子有多久,反正过一天是一天。
我的身上是第二天换下来的便衣,口袋里仍然留着那十几块钱。
我知道我买不到刘金龙了。我多想回到过去,给妹妹买一支雪糕。
这个夏天很热,也许我马上就会被发现。我想。或者也许这两个男人会迫于他们的御姐上司的淫威之下,把我重新抓回去。
他们随时都可能背叛我,或者从一开始就是假的。我不由得这样觉得。
我不知道。我只想好好的享受,还能呆在这一块麦子地的剩下的夏天。
也许我永远不会明白,那个柜子,以他的力量,不需要不断的粗暴的踢,只需要轻轻的往外拉,我就会被他抓住了。
值得庆幸的是,也许他也永远不会明白。
网友评论
可是我喜欢这种风格,同时我也找不到这种风格的文学小说。
我知道,我看过的书太少了。
为了丰满自己,我要读书。😊😊😊
做你喜欢做的,不论是什么。
嗯呢😊
:“我在做什么啊!”
只看过他的一篇节选 写的什么绿色的血液 红色的河流 不太懂魔幻现实主义 下次去看看他的😄
还有太多故事没写,还有太多时间不得不浪费……
……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