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袭人和黛玉的关系,有两个细节很耐人寻味。
一个是第九回,宝玉要去上学,袭人温柔细致,反复叮咛。宝玉也表达了对袭人的关心。书中这样写:
宝玉道:“你放心,出外头我自己都会调停的。你们也别闷死在这屋里,长和林妹妹一处去顽笑着才好。”
还有一个是第三十二回,史湘云到怡红院看袭人,带了绛纹石的戒指给袭人。袭人感谢不尽,同时说自己已经得了,是宝钗给的。湘云于是说了这样一句话:
湘云笑道:“我只当是林姐姐给你的,原来是宝钗姐姐给了你。我天天在家里想着,这些姐姐们再没一个比宝姐姐好的。”
为什么宝玉叮嘱袭人多去找黛玉玩呢?为什么湘云听到袭人得了戒指,首先就推测是黛玉给她的呢?好像在宝玉和湘云看起来,袭人和黛玉理应很亲近,关系很好似的。
但我们读者知道,袭人一点都不喜欢黛玉,明里暗里对黛玉多有非议。就说三十二回袭人和湘云短短一段闲聊,指摘黛玉就有4次之多:
第1次:史湘云道:“提这个便怎么?我知道你的心病,恐怕你的林妹妹听见,又怪嗔我赞了宝姐姐.可是为这个不是?”袭人在旁嗤的一笑,说道:“云姑娘,你如今大了,越发心直口快了。”
这是不动声色地附和湘云。
第2次:袭人也笑道:“他本不知是你做的.是我哄他的话,说是新近外头有个会做活的女孩子,说扎的出奇的花,我叫他拿了一个扇套子试试看好不好.他就信了,拿出去给这个瞧给那个看的.不知怎么又惹恼了林姑娘,铰了两段。回来他还叫赶着做去,我才说了是你作的,他后悔的什么似的。”
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巧妙挑起了湘云的愤怒。
第3次:袭人道:“他可不作呢.饶这么着,老太太还怕他劳碌着了.大夫又说好生静养才好,谁还烦他做?旧年好一年的工夫,做了个香袋儿,今年半年,还没拿针线呢。”
这是传说中的“用事实说话”,当然是经过选择的事实。
第4次:袭人道:“……幸而是宝姑娘,那要是林姑娘,不知又闹到怎么样,哭的怎么样呢.提起这个话来,真真的宝姑娘叫人敬重,自己讪了一会子去了。我倒过不去,只当他恼了。谁知过后还是照旧一样,真真有涵养,心地宽大。谁知这一个反倒同他生分了。那林姑娘见你赌气不理他,你得赔多少不是呢。”
如果你要批评一个人,最好同时表扬另一个,这样会显得客观。袭人姐姐显然深谙此理。
这就是袭人口中的黛玉,小心眼爱嫉妒、任性无礼、懒惰、没涵养。会有人这么评价自己的朋友么?如果真有这样的朋友,还需要敌人么?
那为啥宝玉和湘云还一厢情愿地觉得袭人和黛玉是朋友呢?这也是人之常情。首先,袭人是从贾母那里出来的,又是宝玉的大丫鬟,而黛玉是贾母的心头肉、未来的“宝二奶奶”。袭人对贾母和宝玉的忠诚是经过认证了的,似乎应该爱屋及乌,和黛玉搞好关系才对。其次,黛玉来到贾府后,一开始和宝玉一起住在贾母的碧纱橱,和袭人相处的机会极多,从小一起长大,玩得多,应该更有情份才对。
可惜不是。袭人非常厌恶黛玉,更把这种态度落实到了行动上,积极为宝钗造势,不遗余力攻击黛玉。这是为什么?
我们分析一下袭人的心理,会发现一个清晰的脉络。
一是现实利益的考量。成为宝玉的姨娘,是袭人志在必得的目标。
袭人目标明确、头脑清醒,才不像黛玉晴雯,听宝玉化烟化灰的胡话,她知道宝玉娶妻也好,纳妾也好,都得上头首肯。靠贾母不现实,人人皆知贾母喜欢漂亮伶俐的女孩,像晴雯那样的。袭人在她心目中只是个闷嘴葫芦,排不上号。何况贾母已经年老,为自己的宝贝外孙女,还会争上一争,别的人还是自求多福吧。
那就只能靠王夫人了。王夫人属意宝钗,不喜黛玉,同样也是半公开的秘密。袭人向王夫人投诚,递的投名状就是“教二爷搬出园外来住”的建议。这是一段充满了宅斗智慧和聊天艺术的话,信息量满满。我们来欣赏一下袭人式的智慧:
袭人连忙回道:“太太别多心,并没有这话。这不过是我的小见识。如今二爷也大了,里头姑娘们也大了,况且林姑娘宝姑娘又是两姨姑表姊妹,虽说是姊妹们,到底是男女之分,日夜一处起坐不方便,由不得叫人悬心,便是外人看着也不象。一家子的事,俗语说的‘没事常思有事’,世上多少无头脑的人,多半因为无心中做出,有心人看见,当作有心事,反说坏了的,倒不如预先防着点。况且二爷素日性格,太太是知道的。他又偏好在我们队里闹,倘或不防,前后错了一点半点,不论真假,人多口杂,那起小人的嘴有什么避讳,心顺了,说的比菩萨还好,心不顺,就贬的连畜牲不如。二爷将来倘或有人说好,不过大家直过儿,若要叫人说出一个不好字来,我们不用说,粉身碎骨,还是平常,但后来二爷一生的声名品行岂不完了,二则太太也难见老爷.俗语又说‘君子防不然’,不如这会子防避的为是。太太事情多,一时固然想不到。我们想不到则可,既想到了,若不回明太太,罪越重了。近来我为这事日夜悬心,又不好说与人,惟有灯知道罢了。”
翻译成大白话就是:您儿子喜欢美女的德性,您是知道的。不好好看着,早晚出事,尤其是某某人,您可得防着点。而我,这个又忠心又有见识的人才,愿为您所用。
几层意思表达得行云流水,又处处体贴着王夫人的里子面子,告状告得含沙射影,剖白剖得水到渠成,实在是高。从此之后,袭人成为王夫人默认的姨娘,而怡红院再无秘密,私下里那些小情话都会上达天听。袭人顺利站到王夫人阵营中。
二是价值判断的本能。其实袭人是有点轻视和瞧不起黛玉的,反而和宝钗惺惺相惜。
袭人是个战斗力爆表的姑娘。尽管我不怎么喜欢她,但我得承认,她很强大。袭人的牌很烂,身份上说,是外头买来的,在贾府无根基无后台无人脉。长得还不美,业务水平也不咋样,给宝玉做个针线得四处找外援。尤其是,卧榻之侧还有晴雯这个又红又专又美的人酣睡。前进路上,可谓障碍满满。
但经营数年后,袭人打开了一个什么局面呢?直系领导宝玉同志,不但喜欢她信任她,还十分怕她。宝玉的通灵宝玉,她能做主摘下来给自己的亲戚传着看。宝玉要打发人给黛玉送个手帕,得偷偷摸摸不敢让她知道。王夫人从自己月例银子里拿出二两银子一吊钱给她,凤姐儿在贾母责怪她守孝的时候卖力给她解释,宝钗主动笼络结交她。再看平级的小伙伴,鸳鸯和她推心置腹,平儿连凤姐放高利贷的事儿都告诉她。而下级的小丫鬟,心声则是这样的:“袭人那怕他得十分儿,也不恼他,原该的。说良心话,谁还敢比他呢?别说他素日殷勤小心,便是不殷勤小心,也拼不得。”简直是,上上下下,全部拿下。
袭人的心机情商,无疑是一流的。既深谙现实主义的处事之术,又能用大义凛然的道义表征之,还胆大敢妄为的人,红楼中唯宝钗和袭人耳。两个人因为身份不同,更多是结盟而非竞争,所以风云际会,惺惺相惜,是很自然的。
黛玉其实也是很“强”的,那种宁折不弯的君子之风,灿烂夺目的风骨才情,宝玉能欣赏,宝钗能欣赏,甚至凤姐也能欣赏,但市井英雄袭人无法欣赏,因为完全不在一个维度上。袭人只能看到的,只有黛玉的弱,黛玉的情商欠费。
三是复杂情感的纠结。袭人对宝玉的情感是复杂的,所以对黛玉的讨厌也是综合的。
袭人对宝玉有真情么?当然是有的,而且很深。宝玉去上学,袭人的柔情缱绻的嘱托,怕他冷怕他累,知冷知热,让人动容。宝玉被打,袭人咬牙发恨,一反常态地失常发挥,在人家宝钗面前说薛蟠的坏话,可见其真心。
对袭人来说,宝玉既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又是她富贵荣华的依靠,是她托付终身的良人,还是她的主人。所以爱怜、讨好、控制、思慕交织在一起,感情是很复杂的。
因此,当黛玉对宝玉闹小性子的时候,别人觉得是好玩的小儿女情态,袭人却是恨得牙痒痒,不仅是嫉妒啊,还有心疼和失去感。
当黛玉和宝玉在一块,光关注自己情绪,从来不关心宝玉前途时,宝玉自己得遇知音,袭人却更恨得牙痒痒。黛玉完全就是一损友,毁人不倦啊。
综上,现实考量、价值判断、情感因素,共同构成了一个一致的心理逻辑,袭人讨厌黛玉,是一个心理发展的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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