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给我弄两个西瓜!”赵凯丽朝厨房大喊,一到夜里嘴里就寡淡的很,肚子也空落落的,总想要吃点儿东西,又怕胖,只好拿点儿水果哄哄自己。
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前两天李孃孃家儿子结婚你不是拿了好几个果篮回来嘛,就吃那个!”
张孃孃打着毛衣看电视,懒得挪动,没好气地回敬女儿:“你自己弄去!哎呀,这么大个姑娘了,一把懒骨头,真是……”
“姐,姐……我去吧,我给你弄。”赵囤囤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房间里跑出来了。
凯丽意味深长地打量着弟弟慌里慌张的身影,不易觉察地点点头。
“囤囤——”
“啊?姐,你还想吃点儿啥?”
“……”
“没事,你去吧。”
凯丽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厨房里,赵囤囤脚一勾,勾足球似的从橱柜下面勾出个西瓜,西瓜皮油黑,绿的发亮,敲起来“嘣嘣”响,是妈妈前两天拿回家的好瓜。
不用切,囤囤也知道这是个沙瓤瓜,因为他喜欢吃沙瓤瓜。
沙瓤瓜,肘子,鸡爪,那场宴席上的菜,都是自己喜欢吃的。
囤囤摸着那个瓜,难得温柔,却是对着一个西瓜。
最终也没舍得切开,赵囤囤从另一边的橱柜里抱出一颗自己买的西瓜,切好了端到赵凯丽屋里。
“叮咚——”门铃突然响了。
张孃孃扯着嗓子喊:“囤囤开门去开门去!”那声音不像是让囤囤去开门,倒像是让他去救火。
囤囤开了门,外卖小哥站在门口。
一瞬间,囤囤甚至以为是那个人给自己叫的外卖到了。
可是小哥开口了:“这是John先生给kelly小姐点的外卖,John先生还有一句话要告诉Kelly小姐,减肥也不要饿坏身子。”
“姐,你外卖到了。”
“一天到晚就外卖外卖的,垃圾食品你们知不知道,妈妈做的饭才好咧,最有营养……”张孃孃打着毛衣,忿忿地唠叨。
“这是我姐男朋友给她点的。”囤囤低声加上一句。
张孃孃立刻闭了嘴。
赵凯丽闭着眼,一只手捂着鼻子一只手使劲挥,就好像对着的不是烧烤而是一大盒苍蝇。
“拿走拿走,我不吃,我一颗孜然都不吃!神经病啊这个人,不知道我减肥吗……”
嘴头上抱怨着,可是凯丽还是露出了得意的小神色。
赵囤囤居然有些嫉妒被人惦念着的姐姐了。
明明以前这个家里被外人记挂着的,也不止她一个。
既然赵凯丽不吃,这等便宜自然落在了囤囤头上——张孃孃养生,又一向最痛恨浪费行为的。
烤鸡胗烤牛肉烤羊排烤生蚝……还有,一整只肘子。
老赵家的孩子们都爱吃肘子,凯丽喜欢,她的男朋友John记得;囤囤更喜欢,当初,那个人会记得。
瞬间没了胃口,囤囤摘了一次性手套,肘子皮上只留下了一个浅浅的牙印。
突然想吃白玉蹄花汤了。
第一次吃白玉蹄花汤,是和那个人一起的,上一次的白玉蹄花汤,那人也在,每一次吃白玉蹄花汤,似乎都有那个人在旁边。
其实囤囤对那道菜的感觉不过尔尔,白玉蹄花汤,是李壹喜欢的菜。
第一次吃,十三岁。
十三岁,李壹从妈妈那儿骗了五百块补课费请囤囤吃饭,还去网吧打游戏,张孃孃管教孩子极严厉,那是囤囤第一次进网吧。
他稀里糊涂地挑了一个位子就坐下,绝没有想到那是这一片儿“龙头”的专座,十几岁的毛头小伙子们懂什么呢?被占了一个“专座”就是了不得的事。这“龙头”把囤囤当成了刺头,纠集了一帮子小哥们儿堵他,囤囤没啥后台,还是李壹喊了一群同学来助阵。
混战中的囤囤六神无主,连自己都顾不得,等他回过神的时候,那“龙头”正举着一条板凳腿儿朝他抡将过去,躲都躲不开。
可是那板凳腿最终也没落在他身上。
李壹不知从哪儿窜出来,替囤囤挡住了这一下。
“龙头”生的粗壮,抡起棍棒来力道自然也足得很,李壹生生抗下这一击,血迹迅速在后肩上洇染开来。
肯定特别疼,李壹脸都白了,清俊的脸扭曲地不像样子,可是他在倒下之前还记得使劲推了囤囤一把:
“囤囤,快跑。”
这场乱斗因为李壹的负伤而草草终结,囤囤再一次得知关于李壹的消息,已经是两天后了。张孃孃在饭桌上例行冲囤囤唠唠叨叨:“娃儿啊你可不能出去给妈妈惹事啊,你看李孃孃家那个儿子,不听话,前两天和人打架现在进医院了……”
囤囤心里一凉,借着叼着的半只鸡爪子含混道:“我……我知道啊……我也去了。”
“哎呀!你咋也在了?!娃儿,可不敢给妈妈惹事啊!”张孃孃气的打掉了囤囤的筷子,又一惊一乍地叫起来。
“可是李壹他还帮我挡了一下呢……”囤囤自己拾起筷子,小声嘟囔。
张孃孃不说话了,洗完碗,她又在厨房里忙到很晚。
第二天是星期六,张孃孃把一罐汤递给囤囤,让他去看看李壹。
“去瞧瞧李孃孃家的儿子,咱们不欠别人人情,啊?”
囤囤知道自己妈妈其实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嘴上说不想欠别人人情,其实心里还是很感谢李壹护着他的,况且囤囤和李壹从小一块儿长大,张孃孃早把李壹看做半个儿子了。
李壹看见囤囤推开病房的门,高兴的腾地一下坐起来,不小心又扯到了伤口,疼的龇牙咧嘴:
“囤囤,你来啦?”
囤囤被他傻了吧唧的表情逗笑了,赶紧放下汤罐子扶住他:“你安生坐着吧,尝尝我妈给你做的蹄花汤。”
李壹最喜欢白玉蹄花汤了,囤囤看着他喝,自己一口也不碰。
“囤囤,怎么了?你也吃呀?”
“我不吃,”囤囤摇摇头,“我不吃蹄花。”
“你不是最喜欢肘子了吗?怎么不吃蹄花呢?”
“你是傻子吗李壹?肘子和蹄花能是一个东西吗?”囤囤不提肘子还好,一提肘子就来气,“我妈说把给我买肘子的钱给你买蹄花了,我下半个月就甭想吃肘子了!”
可是李壹已经把碗递到他嘴边。
“吃一口,囤囤,”李壹说,“吃一口,我给你个好东西。”
他笑的有点儿促狭,可是又那么好看。
于是囤囤稀里糊涂地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汤。
“我就晓得你打架那事儿让阿姨知道了,你什么都没得吃了,”李壹神神秘秘地从枕头底下抽出一个铝皮饭盒,“喏,我三姨给我炖的红烧肘子,我妈说太油腻了不让我吃,这是我偷偷给你留的。”
囤囤看见肘子两眼都放光,饿死鬼转世一样抓起一个就咬,噎的直翻白眼。
“慢点儿慢点儿,”李壹看着自己的竹马狼吞虎咽,满目笑意,及时地把汤递上去,“喝口汤顺顺,别噎着了。”
从此,肘子和蹄花,他俩一吃就是很多年,有时是因为嫌蹄花汤清淡所以要点个肘子,有时是因为吃完肘子要点个汤解解腻。
每回吃的时候,有囤囤,就有李壹。
包括最后一次。
赵囤囤最后一次吃肘子和蹄花,是在婚宴上。
李壹的婚宴。
张孃孃本着“随了礼钱就一定要吃回本”的原则一直给宝贝儿子夹菜,菜在囤囤的盘子里堆成了小山。
“娃儿,你看这菜,这肘子,都是你喜欢的,这肯定是李壹点的菜,人家就知道你喜欢吃什么……”
是的,这菜肯定是李壹点的。
他从来都是那么细心的人,记得自己喜欢吃什么,甚至记得把肘子和蹄花摆在一起上。
肘子和蹄花,一白一红,虽然是相似的东西却又截然不同,就像爱,红烧肘子烈火烹油轰轰烈烈,人人都说它吃多了对身体不好,却又对它欲罢不能;白玉蹄花汤清清白白软糯香甜,谁人不夸它一句好?可是吃多了又太过平淡。
肘子和蹄花,你放在一起吃了那么多年,可是最后的长远,你果然还是会选人人都说好的那一个。
你从小就比我聪明,这次也不例外;
你从小就记性好,可是这次却忘了——我其实一开始是不喜欢蹄花汤的,因为你喜欢,我才喝了那么久。
囤囤坐在饭桌旁,微博页面正编辑着一段文字:
“大晚上想吃蹄花汤惹,不知道谁给送呀?”
想了想,把“蹄花汤”删掉,改成了“肘子”。
又想了想,囤囤把那段话一个字一个字删掉,放下手机,拿起一个生蚝。
可是生蚝已经凉了,羊排牛排鸡胗还有肘子,都凉了。
生蚝凉了,就不好吃了。
囤囤站起来,慢慢地挪回房间。
最后一封邮件发出去,赵凯丽伸了个懒腰走进厨房喝水,看到桌子上满满一盒烧烤,一个也没动,油都凝结了。再往下看,两个黑绿皮的大西瓜,一看就熟的正好,比自己刚才吃的粉白粉白的瓜好多了。
她慢悠悠地给烧烤和西瓜拍了照,又给自己吃的生瓜拍了照,想了一会儿,用这三张照片编辑了一条朋友圈:
儿大不中留啊……
可见好友只有一个,李壹。
三十秒后,赵凯丽收到了李壹的微信:
“姐,你让囤囤开门,好几天了,我给他打电话也不接,发短信也不回。”
“你来干嘛?今天不陪老婆么?”
“姐,你别拿我开玩笑了,她今天陪她女朋友去了。”
“All right,那你来干什么?”
“给囤囤送吃的,我猜他肯定饿了想吃宵夜。”
门外的男人披着夜色站在窄窄的楼道里,提着一只铝皮饭盒和一个汤罐,里面盛着肘子和白玉蹄花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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