茵

       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大约是某个初冬的下午。高一三班第二个窗户口直对操场的第一个单杠，我坐在靠窗第一个位置，看到她穿着柠檬黄宽大的棉衣，靠在单杠上光明正大玩手机，两条腿细伶伶，裹着雪花图案灰色的打底裤，脚踝在雪地靴里晃来晃去。我匆忙一瞥，即刻从沉闷的自习里苏醒了，激动地抓住同桌女生的手，你看呀，那个女生好漂亮，身材也太棒了吧！同桌女生疲惫地点点头，继续算她的函数。

        后来再次看见她，是跟着学生会挨个儿去唤人，作为一个小喽啰，我无事可做，跟在队伍后面瞎走神，突然见她插着口袋悠闲地从十班门口的林荫道走过去，哗，这时领头的老大摸着头笑笑，喏，刚刚那个是婷学姐，人品超好，又漂亮，高三的。我窜到队伍前头，然而这位领头又终止了话题。原来，这位学姐叫婷啊。

        我找过高三的墙报，以为她叫梅婷，其实到我高二的时候才知道，她叫陆嘉茵，真是千差万别。

        我又在学校音乐班演出看见了她，很多位美女集聚一堂，但是我一眼认出她，闲闲靠在钢琴旁，一双腿光着，笔直修长，仿佛置身事外，却淡淡透露出“我知道你们都在看我”。她出场时，穿红色巨摆裙，大跳西班牙女郎舞，脸尖，眼大，肩膀瘦削，脸颊有一颗痣。我的手都要拍烂了。

       最为近距离看她，是十二月的艺术节。那时高一的我资格很浅，只不过被选去当艺术节的礼仪小姐而已，和其余几个女孩子站在台下，听教规矩，准备走场。艺术节多半都是美女开花，场子里可以不穿校服，眼花缭乱，谁让学校是艺术类的，姑娘们善打扮。这时候我又看到她了，柠檬黄的宽大棉服，两条腿不安分地左摇右晃，一群唱歌跳舞的音乐班学姐里，数她气质最超群。

       每次走场子我都看她，唱美声，跳摆裙舞。我真羡慕死她了，要我……有这样漂亮的腿，每天走刀尖上也愿意啊。我注视着她走台，一颦一笑，然后心里咵跨拍着自己“为什么我没有这样的腿，快去减肥啊！”，但还是会挤进小店，兜回一袋子甜食，捏着肚子和脸，唉声叹气。

         她似乎不怎么在学校里，每日午休时分都会从校门口走进来，独身一人，插着口袋，偶尔见她和一群成熟靓丽的音乐班学姐，从艺术楼走去小店，再晃回去。她们很是引人瞩目，是全校最招摇夺目的女学生，大家都知道她们。

        她每天都化妆，眼妆不是猫眼就是烟熏，发型是文艺款黑长直，及腰，从没见她穿过校服。学校规定，女生必须扎发，素颜，全套校服，喏，我可不就这样。

       我还知道她住在九号楼的单独小隔间，那种小隔间，一般女孩都没有资格住。偶尔小黑板上出现她宿舍的扣分，她伸出纤细的五指，径直走着，轻轻一擦，然后昂着头走过，令人哑然。

         她有个胖胖的朋友，挺壮实，看样脾气很好。我在街上看到她们吃麻辣烫，茵学姐在对她发脾气。

        到夏天的时候，她身边有男伴了，并且还挽着他的手，一副心甘情愿的模样，而那个男生，个子不高，脑袋圆，微胖，一脸漫不经心，他们会在大课间和午后并肩出现，从湖边柳树下走向小店。我压根儿不信那是她男朋友——样子，也太挫了吧。

       男生是国际班的，不参加高考，家境极好，玩心很重，果然是她男友，真是令人愤然，完全不配嘛。

        后来高考季，他们时常散步，茵学姐穿着黑色厚底凉拖，黑色纱长裙，学校里从没人那样穿过。我们作业少，闲话多，趴在窗台上，站在台阶下，就看那些风云人物来来往往，增添课余乐趣。

        高考时，他们排队上大巴车，茵学姐黑色的裙子在雨中飘来飘去，走了。直到填志愿他们又回来，茵学姐穿着蓝白相间的水手连衣裙，手里抱着志愿册穿梭在教学楼和行政楼。临近暑假，一楼搬空了，我们上了二楼，他们在楼下填志愿，学生家长老师闹哄哄，总不得安静。我从二楼窗户口一眼看到她，装作去一楼的厕所，和她擦肩而过，几次三番想要联系方式，都因为胆怯放弃了。Bobby陪我假装在校园里晃荡着，就为了上前去问，然而茵学姐一直站在场边看她的男友打篮球，鼓掌拍手，没有走过来。

        全班都知道，我仰慕高三的细腿学姐。我们班男生说她精瘦、黧黑、浓妆艳抹，看不起我的审美，“瞧那腿我都想上前去折断了”、“她身材还行吧，脸不行”、“我觉得她可能还没你好看”。被夸一句是不错的，然而我满心仰慕茵学姐，又被狠狠打击了审美，自然要回嘴几句。大家觉得那样极瘦的身材是变态审美，并且——我总能听到她的传言。有回洗完澡，听俩女生谈论她“她当然要死心塌地，她第一次都是给的XXX”、“他们可能要分，XXX去了日本哪里还会想着她。”我一边默默穿衣，一边听壁脚，心里很不舒服，怎能这样在背后议论我的女神呢？Bobby说看见她在校外坐在一个摩托车男人的后座，绝尘而去，另个朋友说，她和一个三十多岁的老男人在外同居。

        毕业生展板上我看她去了吉林通化，那里的师范学院。她在贴吧秀恩爱，我私信了她，问了联系方式，打开她的QQ空间。她空间几千张照片，多数是自拍，透过她的动态，看到她和去日本的“圆脑袋”分分合合，她的留言板上全是 “爱你么么哒”、“老婆晚安（玫瑰）”这些高中情侣最为流行的互动方式，他们每天刷，互相在说说上艾特。那时闲得无聊，又很想了解这个曾经仰慕的学姐，看了不少她的内容，从中透露出她的审美、人格、三观，发现和我想象中千差万别，万分失望。

      继续关注她的动态，发现她和“圆脑袋”彻底决裂，在学校周边的酒吧兼职，她总上传浓妆、兔女郎装、黑丝袜、深乳沟等性感照，在舞台上跳热舞，在化妆间凹造型，动态大致如此。果然如传言所说，她曾和三十多岁的老男人拍拖，这个男人去找她复合，他们住在小出租屋里，穿情侣装，自拍。这个男人，胡子拉碴，大腹便便，脑袋更圆，身材更胖，他俩站在一起，一个美女，一个野兽，我关上手机屏，觉得不可思议。

        对我来说，这是很幻灭的。我本以为她是个清冷高雅的女神，没想到总是转载非主流说说，疯狂秀恩爱，两小时发次自拍，毫无内涵，且男朋友总是配不上她，和我眼里那个作为模仿对象的女神，真是大相庭径。我很懊恼，怎么曾经这样狂热地想成为她呢，黑暗妆容、深乳沟、夜店风？我太失望了。

         再后来，她走向网红风，剪空气刘海，韩国妆，日日直播，还去参加了一个校花女神赛，票数不低。我又知道，她是离异家庭，她总是流很多鼻血，似乎得了什么严重的病。

        我突然明白了她为什么要去吉林那么远的地方，为什么要找一个大叔当男友，为什么在感情里严重受伤。因为她缺爱，所以她需要一个大叔弥补她的缺失，所以她要远离破碎的家庭，所以她要从酒吧里的纸醉金迷里寻找迷幻。以及，她那么瘦，原来是身体不好造成的。

       我对这个女孩子感到了怜悯，却没再关注她。

       在我高二的时候，不再总当礼仪小姐了，我在她表演过的舞台上都跳过舞，也有一场大摆裙，真的很大，红橘相间，头戴金色冠冕，我还留着那时候的照片，双手交叠在膝盖，两侧碎发垂下来。当时的舞蹈老师说，你好像个异域公主哇。

       也有些学妹跑来问要我的QQ，当面夸我，我会脸红。然后我就想起了茵学姐，那时候的我真是个小迷妹，也想成为她这般在舞台上夺目耀眼，走在校园里风姿绰约的女生。看着她们扭捏着上前，微微笑着，我一丝骄傲感都没有，我红着脸，歪歪扭扭写下一串数字，心里想，唉，曾经的我，就是你们嘛。

        你们，真的想和我一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