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运动会,四个班的代表团终于全员校服地出场了。诸葛兴一高兴,就报了个长跑,也在方阵里走了一回,他穿着乌黑的长袍,像一个巫师。俞年和我还是在一边搬搬水,下下棋。妈妈还是呆在主席台上看比赛。一切都好像没有变样。
转眼又到了国庆,是时候出第一期黑板报了。这时发生了麻烦:班里来了个叫江小洽的女孩,她是原先三班的画手。
我从来没和她搭过话,也不敢过去找她。我决定装一回哑巴。任务下来当天,就拿着粉笔,到后面打了半黑板的草稿,想先把她镇住。没想到第二天进来时,我画的线全被擦掉了,换上了另一个人的新草稿。我又气又笑地对俞年说:“抢我饭碗的人来了!”
江小洽拎着一桶笔刷和颜料到后面去了。我感觉事情很不妙,急忙跑到团支书那里投诉:“有人抢我的黑板报。”
团支书回过头,看看她,又看看我,看明白了,拍着手笑:“好,好,天才和鬼才打起来了。”
“还笑,你帮她还是帮我呢?我的黑板报被抢了啊,还不快去把人赶下来。”
团支书收住笑,一本正经地说:“这我管不了。论画画,江小洽不输给你,何况人家还是刚来的呢。我一赶她,别人就要说我胳膊向内拐了。”
“行,你不管,你是汉子,你胳膊向外拐。”
“好了好了,开开玩笑。要不这样吧:下节体育课,你们留在这里统一一下意见,两个人画一块黑板。总行了?”
“行。”
我才满意,一步一跳地往回走,走到俞年身边,又觉得不好,因为我不能和俞年打球了。我说:“我要留在这里和那个江小洽辩论一会儿,不能陪你啦,对不起。”
“没事——辩论什么?”
“辩论就是……辩论,讲道理。”
“你又要打架了?”
“怎么会!我要是敢打女生,我就从二楼跳下去。”
“就算男生也不能打。”
“嗯,不能打。”
“不行,我留在上面陪你吧。”
“不用的,你下去找几个人好好玩着,我就安心了。”
俞年一个人下去了。教室里渐渐走得只剩下我。团支书从后门回来,把江小洽拖到我面前,说:“你俩好好玩。”就溜了。我跟江小洽大眼瞪小眼地对视了一分钟,这时外面上课铃正响。
我首先开了腔:“我是达万奇。”她一点也不怕,仰着头说:“久闻大名。我叫江小洽。”她比我还矮,所以说话时得仰着头看我。我忍不住笑了:“这黑板报你要一个人承包吗?”“你说反了。某些人问都不问就开始画,他才要一个人承包呢。”
我被讲得有些不好意思了,说:“我道歉。”江小洽说:“我饶了你啦。现在我正式任命你为我的助手。”
“什么?”
“助手。有什么意见?”
我笑了,又笑又气。这小个子口气真大,一见面就要骑到我头上。低头想了想,我说:
“我不是你的助手。我是万木。我也有自己的想法,我知道什么该画,什么不该画。如果咱们意见不一样,可以好好商量啊,请别把我当成没思想的笔刷子。”
江小洽冷眼仰视我,露出一排白花花的牙,“可是你没法出成绩呀。你说说,九四班在你的领导下拿了几个第一?几个第四?现在高一又不是只有四个班了。那边闰炀楼还有十二个,一共就是十六个。你打算拿第几呢?”
我顿时又羞又恼,脸上变得滚烫;黑板报的耻辱,三等奖的小红纸,一时全都涌回我眼前,我头一昏,舌头都咬破了,嘴里渗出一丝腥甜的血味来。我又争辩,“那全是他们审美不好,自己瞎评出来的!四个班眼睛都看得明白,我的画也和你们一样好!”
“谁不知道好呢。可是谁会替你喊冤?你画了一年了,也该懂这个道理:人是要学会迁就的。你永远是这样,把班级的黑板当自己的展板,你自己开心了,你四班的名次怎么办呢,你班主任脸上过得去吗?”
这话竟然字字有理,我再不能反驳了。但还是很不甘心。我往位子上一坐,扶着椅背说:“好吧,看来是我错了。我还是安安分分做个助手吧。”
“这倒不忙。你有什么好意见,先说出来我听听。”
“有啊,我有一堆好意见——你这画的是什么?肥嘟嘟的。”
“是一种鱼,叫鲲。”
“妈的。”
“妈的?”
“没什么,这让我想到一个人的名字。”
“袁鲲昆?”
“你认识他?也对,你是三班来的嘛。”
“你和他有仇吗?他在三班一天到晚说他把万木打趴下了。”
“哈哈,是有过那么一次。”
我看着江小洽勾完了鲲的形状,又说:“你画太大了,字没地方写。”
江小洽说:“没问题。”
我有些生气,很快又窃喜:我知道评委是不喜欢字少的板报的。这我亲身实验过。她这样画下去,多半会玩完,下个月我就能夺回我的黑板了。这么想着我的气就顺了,给她端水添颜料也都恭敬起来。
这时俞年回来了。我把调色盘一放,问:“干吗?”他头朝着天跑过来,嘴里不停地叫:“万木,纸,纸。”我看见他嘴角流下来一路血迹。“哎呀!你在流血!”“对,我在流血,快给我纸。”我早把书包拽出来,抽一张纸捂在他嘴边。俞年把我的手一打说:“不是嘴啦,是鼻血。”
他把纸撕下一半,卷成团,塞在鼻子里,原来那血是从他的鼻子流到嘴角上去的。我盯着他说:“你怎么啦?这么不小心!”
“刚才和别人打羽毛球,打得太狠了,不知道怎么就自己流出来了。”
我笑了,把俞年扶到椅子上,叫他好好歇着,我自己又走到后面给江小洽添颜料。不一会儿,俞年站起来,到我旁边看我做事。江小洽说:“柠檬黄。”我就挤一点柠檬黄,捣烂了给她。江小洽说:“大红。”我就挤一点大红,捣烂了给她。俞年看出不对劲来了。他问,“万木,你不画画了吗?”
我说不出话来。
这条肥鲲在傍晚时完成了。它实在是很肥,占掉了大半面黑板,红通通的像个吃胀了的灯笼。我开玩笑:“我要叫它《大红灯笼高高挂》。”俞年看着画,问我:“不会太大了点吗?字往哪里写?”我也故意大声地说:“对,字往哪里写?”心里又窃喜,等着看江小洽的笑话。
江小洽洗了刷子,捏起一支大毛笔,招呼我:“调点白色给我,要大盘的。”我捣了一盘白色给她。她提笔一蘸,又要了准备写在黑板上的文章,看了一遍,突然手起一笔,点在那鲲最右的额头上。
我还没意识到她要干什么,只见笔尖飞动,一行漂亮的行书一直竖到了底。我目瞪口呆。她再拿毛笔蘸满白色,从右往左一竖行一竖行写起来,每行都是一笔呵成;一直写到最左边,那红鲲身上已经全是龙飞凤舞的雪白色行书。全班人都看得叫了声好。
写完了,江小洽把笔往调色盘上一戳,仰着头对我说:“麻烦你帮忙洗掉,谢谢啦。”
我低头看着她,很久才回:“我输了。”
我端着一盘白花花的颜色走出门,正撞上白寅从三班来。她是听说了我们班的黑板报,特地来恭喜我的。我说:“恭喜什么恭喜?当然咯,那上面所有的颜色都是我调的。难道我应该为了这个自豪吗?”
后来,江小洽的画拿了十六个班的第一名。
我心服口服地输了。我把自己那个装颜料的桶也送她了,但她没有要,一直搁在四班后面的书架上。直到十月底,出第二期黑板报时,俞年才知道我真的不画画了。他问我:“你的第二条腿也不要了吗?”
我回答:“不要了。不过也好,现在作业这么多,也没时间画那个……唉,我早该料到,人上了高中,断一两条大腿是难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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