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晚,一行人来至一处说废墟又不太像废墟的地方。
此地周边开阔,草木全无,在夕阳余辉的映照下,铺天盖地的一片土黄。有四五排房屋,皆是土墙。远看荒凉,至近处却发现,虽无人影,却干净整洁,似有人天天收拾打扫,就连那看上去年久失修的土屋,都没有风化破败的迹象,只是墙角棱角不明,似乎是在年代中磨损折旧。
有人嚷嚷要歇脚,有人说此地诡异,还得继续前行。正待踌躇间,有人向我说道,这不是你小时住过的家属院吗?
我仔细看去,布局果然很像,一排排房屋井然有序,这是会议室,那是仓库,前排是加工厂,我家居中偏东一点,正中间是如中轴线一般的砖铺大道。
我同伴某已然醉酒,实在再难出发,既然已经到了旧居,干脆住一晚,再感受一下三十年前的旧时光。沿着大道找去,果不其然,那间房还在,下半截青砖,上半截土坯,平屋面,旁边还有一架白茬木头做成的梯子,一切都如往日。进屋去,一切干净干燥,没有想象中的潮湿和霉味,灯绳还好好地悬在那里,还是我曾拉断过的样子,中间系了疙瘩。伸手一拉,昏黄的灯光铺满屋子,西墙边还是那张老炕,铺着暄软的被褥。
土墙足有半米厚,防寒隔热,与如今的三七墙、二四墙不可同日而语。我想,明日天亮后,带同伴去寻找小时候玩耍过的各处,比如淹死过人的咸菜池子、年代久远刻着小楷的两截青石断碑、挂着白骨标识的农药仓库、暗无天日的醋加工车间、半地下的一间办公室、终日关着沉重铁门的盐库、院后通往其他单位的一米宽幽深夹道……
其他人纷纷告别,说先走一步,到前面镇子上再落脚。我安置好同伴,出门相送甚远。
待分别后,天已黑透。此处除我和同伴,料已无他人。转身时,却陷入迷茫之中。
房还是那几排房,地势却起了变化,一眨眼的功夫,平地里起了墚,四周高凸,中间低洼,房就在坳中。夜色已漫过地平线,墨蓝色的空中没有月亮,只有几颗孤寂的星星。那些凭空出现的墚如同不见首尾的巨兽,黑暗、庞大,一股强烈的压抑感涌上来,令我心中惊战,背上冒汗,手脚虚软。
我开始想念小时候院里遮天蔽日的法桐、长满眼睛的白杨、开花臭香的苦楝、结着红荚的臭椿、被雷击倒的洋槐、鸡屎烧死的红杏以及东院墙边的桑树。一棵树是一个灵魂,哪怕沉默不语,哪怕枝干虬曲,也能为我壮壮胆子。可一棵树都没有,一棵草都没有,把黄花高高扬起、一路攻城掠地的洋姜也不见踪影。
没有什么东西威胁到我,但我惧怕这没有一丝动静的空。
连星星都没有闪动,直眉瞪眼地盯着这处,偌大一片地方,只有我一个活动着的人。我硬着头皮往回返,一路劝告自己,不必害怕,不必害怕,在自己从小长大的熟悉地方,实在不必害怕,只要找到同伴就安全了。
本应原路返回的砖路,却成了起伏不平的土丘,翻过一座,又跨过一座,连过数座,这土墚并无异样,踩上去坚实、梆硬,脚抬起落下时还会起点灰尘。我原是向北返,七拐八转,却成了面向南,人已在墚上,俯视着眼前的数排土房,静默、黑暗,没有一星灯光,也没有一点声响,连一丝风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这种巨大的空虚和无依无靠,才是最令我怕的。若是有幽魂,我可念钟馗,若是有妖兽,我可念大圣。只是这空无一物的去处,我须念哪路神佛才妥?
辗转着下了墚,逐步行入砖路,我心下稍安,按原路去寻安置同伴的房屋。
刚才还觉得熟悉的家属院,此时又变成了我所陌生的,每排房屋皆是一样,再看不出哪里是会议室,哪里是仓库。我强压心中的恐惧,挨屋去找。窗是黑洞洞的,窗棂旧而不损,一模一样的暗着。所有的门都没有锁,虚掩着。刚才,我是开了哪屋的灯?
我额头渗出汗珠。我这个成年累月不出汗的人,居然大汗淋漓。
四五排房子都找了一遍,仍然找不到开灯的那间房和同伴,我产生了质疑,是不知不觉得偷换了空间?还是我的思维出现了混乱?或者是同伴偷偷溜走,剩下一片空白任我去想象?此时对同伴的担心变成了对虚无的对抗,我必要找到一个突破口,不能困在这个熟悉感渐退、陌生感浮现的空间里。
在最后一排即将走到头的时候,我发现了一缕光线,看上去似乎是开着一盏灯。那点光源让我对身后无边黑暗的恐惧感消退了些,我以为,这就是那个开灯的房间,是我忘记了方位,像没头苍蝇一样乱闯。我甚至想,我可以在这个房间里与同伴一起,温暖的、干燥的、安全的,静待天亮,只要身边有光、有人,我就能忘却屋外那令人不安的、凭空而起的、如同看不见边际的巨兽的土墚。
方才安静得一丝声响皆无,这会儿却听到自己脚步的回声,还有心跳扑通扑通。我一步一步走去,可离得越近,那缕光线越暗淡,我心再度慌起来。
直到我来到这间小房门前,我失望了。确切来说,这更像是个棚子,在房屋的尽头,伸出一部分,只有三面墙,朝南的一面敞着口,里面矮且浅,空无一物,露着赤裸裸的青砖地,一步就可踏到头。而近处可见,那光线不来源于灯,像是天上的月亮照进来。这更像什么?土地庙还是神龛?
为何月亮没有普照大地,而独独地将光线集于这间小房,远望着亮,近看却暗。
我想不明白。
于是抬头去看月亮出了什么问题。可空中并没有月亮,只有几颗一闪不闪的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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