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向墙上的日历,苍白地写着六月二十三日,我已经躺了三十九天了,隔着厚厚的褥子,感觉身体和炕就像黏在了一起,脚和手像经过特别苦重的劳累,瘫软着不肯动弹了,想伸一下懒腰,翻个身子,每个零件也不听使唤了,我想自己此刻就像是小时候尿了炕,在簇新的褥面上画下的一副肮脏图案。儿女们轮换着在眼前晃来晃去,不厌其烦地擦拭和揉搓着我仅剩下皮包骨头的身子,我已经无力再一个一个喊出他们的乳名了,他们肯定会觉着手摸在我身上,像是在摩挲着一棵枯叶落尽的小树吧。一个被时间消磨了七十年的人,马上就到了日月停转,风雨止息的日子,我知道自己此刻就像是被文火慢慢熬煮过,即将丢弃掉的一堆药渣,浑身散发着苦涩、陈腐和恹恹的气息,难得那些赶来围观的街坊四邻和亲戚朋友还能够忍受住,他们好像在看一张贴在墙上的讣告一样严肃而庄重。
没有人肯告诉我到底得了什么病,每一次问到都回答得轻描淡写,但我能感觉掠过我的眼神,分明是在看躺在手心里不再挣扎、不再颤抖、嘴角上血淋淋的一只灰雀儿。他们自以为隐瞒正在被疾病杀戮的人,是爱的另一种表现形式,总害怕别人面对不了,却不知道这是占有了别人权利,出卖着别人意志的事情,是以爱的名义进行的欺凌行为。可是没有人能代替我的疼痛呀,我像是被按住了手脚,硬生生往皮囊里塞进去了很多尖针和钢刀,我相信那些横着的、竖着的针尖上,立马就挂满一缕缕血肉,我相信钢刀正一点一点剔着骨头,白花花的骨屑簌簌落着,从凿开的骨缝,许多钢针又钻入骨髓,继续寻找着最后的软肋,撕扯着让我招供出怎样去死。止痛药、吗啡片和杜冷丁阻挡不住,疼痛无比真实,沿着命定的纹理切削,把我围困在这人世的悬崖边沿,即使我完全放弃了抵抗,疼痛还在做着最后判决的程序,我只能独自承受,拼命等待。
这时候他们才显出束手无策的样子,忍着两滴浑浊的眼泪,还背诵着修改的病历,又轻飘飘说上一句:咬咬牙也许就挺过去了;让我仿佛对着一面深邃的镜子,看见了绝望,也明白这里的“挺过去”和“挺不过去”是一个意思。这辈子我咬牙挺过去好多事情,咬碎的牙都吞咽了又吐掉,现在仅剩下嘴唇、舌头和盖在下巴上的被罩子,我已无牙可咬,注定会逃无可逃。我知道他们曾在背地里谈论着癌症的早期和晚期,也争论过西医或者中药的疗效差别,裁剪了里里外外的寿衣和孝服,订制好足够尺寸的棺椁和五花八门的祭品,选择了南山或北坡上风水较好的墓地,然后再筹备办一个盛大的庆典,准备像出嫁一样再把我送走。在疼与不疼的间隙,恍恍惚惚,我不停地看见,早些年依次去世的爹娘,坐在幽暗的水边,萤火虫样向我召唤,我多想靠过去,让他们再拍拍我的肩膀,抚弄一下我的头发,又伏在那温暖的怀里,深深睡去。
人来世上一遭,就像长了一季庄稼,须按着节令出生,也须按着节令死亡,不可以随随便便,尽管一辈子相互会争抢许多东西,而生与死的期限,却都各安天命。人在尘世,其实都活在相互的消磨之中,比如像庄稼要在春天开花,春天就得为庄稼不停调整合适的温度、阳光和雨水,比如父母要陪着儿女渐渐长大,儿女就陪着父母慢慢变老,若是一方离开了,另一方也就少了一面消磨。所以死,是人对于尘世间相互消磨的自我挣脱,扯断了最后一丝呼吸,再把体温慢慢地散掉,变成僵硬的一块,被放进抽屉一样的棺材里,推入地下的土洞掩藏起来了。以前的时候,从村西到村东,相继有许多人去世,我因此见过很多绝不雷同的死法,我相信自己的死,也不外乎与其中的某一个类似。比如像劁猪的老栓,差不多和我同龄,得了肺癌,辗转了许多医院,最后几日,疼得在土炕上打着滚,牙咬得咯咯喳喳,破口骂着守在跟前每一个儿女,到了就像在鞋底上磕了一下烟锅,“嘎”的一声就咽了气,却留下需要地里几年收成的一堆烂账。
人活着是为了争上一口气,把烂包光景一点点收拾浑圆了,人将死时就该快快泄掉那口气,免得给世人再增加负担。但是他们都瞒着我的病情,让我无法及早给自己选一种好的死法,等到真的无法动弹,身体里像藏着一个绞肉机的时候,才揣摩出自己可能要走到生命尽头了,就像一个看似完好的西瓜,内边早已住满了虫蝼,正蚕食掉最后那一点养分,而我只能毫无选择地苟延残喘着,除了拒绝住院拒绝吃药,再想不出结束掉生命更好的办法。我知道自己不会像别人一样恐惧死亡,是他们让我失去了这最后一点自尊,而他们又是我爱着的人,也是爱着我的人,我所要求的自尊,也许对他们会是一种伤害,所以我只好忍受这剧烈的疼痛,好留给他们足够的体面,就像那些死去的老人,非要把手镯和耳环留在世上一样,等到厚厚的棺椁把我与尘世隔开,我还要他们看不见我骨头上燃起的磷火。
而现在,我必须先挣扎着死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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