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烤红薯

我没有想过会跟烤红薯不期而遇。

一块烤红薯

今天走出小区，看见卖烤红薯的大爷，把推车靠在后门。有几个顾客，随意地把熟了的烤红薯翻来拣去。

保安坐在岗亭，帽沿下一双眼眯着，似睡非睡。往常，这里是不允许小贩逗留的。心里为他的假装不知道大爷，点一万次赞。

红薯烤的好。外皮焦黄，扒开后还冒着丝丝热气。有的糖汁破皮后渗出来，都能闻到空气中一股香甜的红薯气息。

一块烤红薯

然而，落入眼眶的是红薯，脑海里浮现的，却是表弟。我不敢再看，脚底离开的步伐不由加快。也想吃啊，只是不买。

我有一个结，一直埋在心底。只要看见卖烤红薯，听见那声吆喝，定会心惊肉跳。泪水迷蒙中，每回都要躲闪。

一块烤红薯

烤红薯让我想起表弟。想起来心里就会难受。三十多年前，有表弟跟我争烤红薯，三十年后，他的坟头草早已长得寂寥无声。

那时，我们生活在农村，读村小。每天中午回家吃饭，先掏土灶里母亲给我们烤好的红薯，然后你一块我一块分着吃。那是我们唯一的零食，也是少有的乐趣。没有在农村生活过的人，没得这种体会。

平时我都会让着他，不跟他争数量多少。唯一一回，我脑门可能被门缝夹了。红薯只有一大一小两个，他嘻嘻哈哈扑过去抢最大的。我脑子没有转过弯，学着他的样子跟他抢，逗着玩吧。抢来抢去，最后，他输了。看来孔融让梨的故事，没有教育好我。

这件旧事，表弟早不记得。它却像野草，在我的记忆里每年疯长。与日俱增的愧疚，慢慢结成一根荆条，一圈又一圈，不断往我心口缠绕，勒得又紧又疼。呼吸也变得困难。

早知道他将来命不长久，何苦要跟他争呢？说什么都不要争了，就把那块红薯全都给他，姐可以一口都不吃。

一块烤红薯

表弟是在2013年去世的，当时并没有太多征兆。

他是尿毒症患者，已经坚持规律透析有十年。去世前几天，他还在跟人打麻将，本该在中秋节期间去医院透析的，他感觉身体还行，少透一次没什么。这个认识假象和随意的决定，最终要了他的命。

几天后，他独自去医院透析，到了傍晚出现了脑内血管破裂，就是俗称的脑溢血。普通人脑溢血，早期完全可以通过医疗治愈。表弟的情况不同，他这种血管，经历长期的药物透析，血液已经失去凝固功能。这是透析的副作用，一旦发生这种情况，医生也是无力回天。

第二天早上我获知消息，听见的一霎那，耳膜嗡地一声响，头疼欲裂。赶到医院时，表弟躺在顶楼重症监护室的床上奄奄一息。

真是命运捉弄人。我还记得，在火车北站铁路医院的门口，二环高架下，表弟蹒跚着脚步来接我们。他怕我们不认识医院里曲曲拐拐的路。看着表弟又黑又瘦，我很是担心。表弟倒乐观地说，马上做了这个脚后跟手术后，走路就不会那么疼了。看到我们来他很高兴，说只有到了最困难的时候，才知道谁是真心对你好。他说这些的时候是五月，结果在九月底，生命嘎然而止。

一块烤红薯

再去医院的时候，再见表弟，已是一具僵硬的遗体。最后一道手续是出院，眼泪中确认无误后，司机打开后车厢，护工熟练地给他拉上黄色塑料袋的链子，缓缓地抬上安稳。我们陪他离开这个生命终结的地方。

走高速回家，近二百里路程我都在想，几天前怀着对生的渴望，表弟独自就医，尚是一个活生生有思想感情的人，如今是我们带冰凉的他回去，人生咋恁地无常。

然，万物皆有命。生如蜉蝣，他也曾展开过翅膀竭力去试飞过，也憧憬过高科技医学的来临。最后关头，在人世间仍难逃命运，生命还是循着它的轨迹，残忍地作了自由落体。纵然崇敬他多年来的顽强挣扎，我还是无法遏抑地泪撒一路。

一块烤红薯

我第一次有悟世这种感觉，就是在葬完表弟的骨灰回来的路上。

颓然坐在副驾，我默默地看着窗外。不觉间耳朵里回响的“长亭外，古道边”，听来竟是菩提的梵音诵唱。表弟骨灰盖棺落墓的场景，在脑海中往复回旋。它们自动地快进，后退，回放，再快进……一遍又一遍，一切着于形，了无痕。

窗外的世界渐渐后退，我木然不语。一切多么虚无至极，一切多么空洞和充满幻象。不管我是谁，无奈地要送走人间至情，要哽掉经世沧桑；无论你是谁，终归会，曲完人离散，烟消尘归寂。

好吧，但愿来生，再不欠你一块烤红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