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孙良奇之死
中学的三年间，北京一四五中学只死了一个人，而且这个人是自杀身亡的；更有甚者，这个人选择的自杀方式是最残酷的自我溺死，也就是投水身亡。我在一本书上看到一句话大意是说：对于会游泳的人来说，最残酷的自杀方式是溺死，因为他本身会游泳。我所说的这个自杀之人，就是当时学校的四个黑某分子之一的孙良奇。
就在此时我写这段文字之时，我的脑海里老是浮现出孙良奇平时那落魄的身影和挨揍流血的惨像；更为惊骇的是孙良奇溺水身亡后那被水泡的发白的大脸和发青的嘴唇。半个世纪前，我在九大窑边上看到聂修德老师把已经咽气的孙良奇拉上岸边时，就是我所描绘的着一幕。
我们入校时，那场史无前例的狂飙卷起了学校的四个黑某分子，方巩岚王道海韦俊宜是历反分子，孙良奇是现反分子。为了看守这四个黑某分子，学校领导高正和谢副让何增理老师筹备一个保卫组，我的小学同学高景汉刘全生就是学校保卫组的组成人员。
从小学走入中学，我与高景汉刘全生一路走来相交甚笃。只不过到了一四五中学，老四刘全生被分到了一连四排，我与高景汉被分到了一连一排。由于高景汉刘全生俩人外表形象非常彪悍，所以一入校，他们就被负责学校保卫工作的何增理的老师吸收进了学校保卫组，专门负责看管黑某分子。
除了他们俩人之外，一连还有几个人也被吸纳进了保卫组，我的印象里有王鲁军、吴明、杜久明、康志强和江弘等。至于二连的几个人，好像有孟斌、大刀会（外号）、塞利姆（外号）、大来子（外号）等几个人。每次批斗黑某分子，都是这几个人负责押送他们。
当然，除了押送任务之外就是对他们挥舞拳头，而且是非常惨无人道的肉体折磨。若干年后，所有的打人细节我都很清楚，只不过我不愿意用文字表达出来。我特别强调的是，对阶级敌人施以武力，这在当时来看是再正常不过的了，因为必须对阶级敌人实行无产阶级专政。对阶级敌人的任何怜悯，都是对人民群众的犯罪。面对这种革命小将的高压态势，有人能挺过来（比如韦俊宜和王道海），有人就挺不过来（比如孙良奇），还有人开始挺不过来但后来却挺过来了（比如方巩岚，他曾经跳楼自杀过却没有自杀成功，致使腿瘸）。
两年之后的一九七一年夏天，待落实政策被解放出来后，我与方巩岚韦俊宜和王道海都有过接触，也都分别向他们三人询问过孙良奇自杀前有哪些表现。方巩岚和韦俊宜旁顾左右而言他，哼哼唧唧就是不回答你的问题。这俩人被解放出来不长时间内就调离一四五中学了。反观王道海，也就是大家公认黑某分子中最最狡猾的那个人，却与我聊了很多有关孙良奇的事。我把王道海与我说的情况，包括学校的那位万金油工人贾师傅与我说的情况，还有其他渠道了解到的情况汇总起来，形成孙良奇如下的履历书。只不过，这份履历书只是说说而已，不能当真。否则的话，本人不负任何责任。
据说，孙良奇家住顺义，很有可能他的老婆是顺义县人。孙良奇自杀的时候，他的老娘住在他顺义的家中帮助他媳妇看孩子。从孙良奇嘴里说出来的情况也能了解到：孙良奇的太爷是山东人，清朝同治时期入朝做官，为吏部四品官员。没准是吹牛，也没准是真的，就当摆龙门阵吧。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由此我推断，孙良奇的家族为山东孙氏一脉，此脉中名声最广的就是孙武和孙膑了。
据说，孙良奇虽然生活上邋遢，不注意细节，但他对于他的孙姓却很是在意。当有人说：姓儿也比姓孙强。孙良奇就能跟人打架。如果一个特别在乎自己姓的人，肯定知道孙膑这个人，当然也知道孙膑与庞涓的故事。
孙膑和庞涓是同学，他们共同的老师是鬼谷子。庞涓和孙膑先后去了魏国。庞涓妒贤嫉能便设计陷害孙膑，污蔑孙膑串通齐国。于是孙膑的腿中膝盖骨被挖走，便瘫痪在床。庞涓希望孙膑把鬼谷子教授的兵法抄录下来。后来孙膑识破庞涓的用心便装疯卖傻。后来齐国的田忌设法把瘫痪的孙膑救到齐国。齐国和魏国开战，孙膑使用计策，打垮魏国军队，杀死庞涓。孙膑装疯期间，就拿猪屎和人屎当作点心来吃，口中还咂咂有声。这需要多大的毅力和忍耐力？
一九六八年秋季开学之后的两个月内，这四个黑某分子基本上每天都被拉出去批斗，伴随而来的就是拳头和木棒的狂揍，每次批斗会后都是鲜血淋淋鼻青脸肿。学生们对他们施以的肉体折磨，咬咬牙还能捱过去；而曾经的同事们对他们的肉体折磨，这让他们几乎受不住了。
学校的禁卫军司令是何增理，他的外号叫何小满。至今我不晓得这个外号的涵义和由来。说实在的，我一直有些怕他，因为增理老师是个不苟言笑的人，永远的一副捷尔任斯基的面孔。除了学校的保卫工作外，他还负责管理鼓号队，而我也是鼓号队的一员。据王道海说，何增理为人尖刻，下手极狠。他们四个黑某分子不怕高剑光和谢恒有，却怕何增理。何增理的拳头和巴掌又快又准又狠。
王道海说，除了何增理之外，还有一个人，他们也无比惧怕，这个人就是二连指导员李宗德。宗德老师个头不高，脸庞精瘦，从脸庞轮廓来看，长得还算标准。他常年穿一件洗得发白的黄军装，风纪扣系得规规整整。宗德老师也是一个脸上不带笑的人，但有人说他的脸对男生不笑，却对女生笑。我也不知准确否。王道海说，李宗德整人很有一套，他力气很大，有股暗劲儿。这个人，也是让四个黑某分子毛骨悚然的快刀手。遗憾的是，到底宗德老师怎么整人很有一套，王道海没有说。我的眼睛没有骗我，我曾经亲眼看见过宗德老师打某个人，但我记不清打黑某分子其中的一个是谁了。
话说回来，在那个狂飙年代，打人和杀人一点都不奇怪，更甭提打黑某分子了。我们入校时，宗德老师的岁数并不大，估计也就是二十五六岁的光景。他要求进步，对黑某分子有着刻骨仇恨，打黑某分子，也是很正常的。我们不能求全责备。即便是高正和谢副，也下手打过这几个黑某分子。
然而，孙良奇自杀之前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是否有挨揍了？究竟是因为啥事让他过不去这个坎儿？只有天堂里的孙良奇知道。我曾经探寻地问王道海这个问题。
王道海说，有一天他们四个黑某分子在一起干活时，孙良奇突然问韦俊宜哪种死法最轻松。韦俊宜回答说，如果你不会游泳，那么淹死最轻松。上吊死的死相最难看，死了以后舌头伸出来一尺长。电死的死相也不雅观，两只眼睛凸出来，狰狞害怕。孙良奇听了以后半天没有说话。
事后想起来，孙良奇在自杀之前正在漫不经心地做调研，他要选择一种自杀的死法。另外，孙良奇找韦俊宜询问也不奇怪，因为五十年代末韦俊宜在空军检察院系统曾经借调过去工作过半年时间。我估计孙良奇肯定知道韦俊宜的这个背景，否则他不会无的放矢。
王道海还说，孙良奇自杀之前那几天对待自己的生命好像特别随意。钉子扎手上那血一个劲儿的流，他也不采取措施止血，好像那血不是自己似的。另外，孙良奇自杀的前一天晚上，他拒绝吃饭，把分给他的窝头咸菜还有其他食物等都分给了他和方巩岚和韦俊宜吃。
终于有一天，孙良奇再也顶不住精神上和肉体上的双重压力与惩罚了。一九六八年十一月的某天凌晨时分，秋寒沁骨，冷风料峭，天空黑沉沉的。孙良奇成功逃离红卫兵的监视，迈着蹒跚的脚步向九大窑走去。
九大窑就是后来的柳荫公园，只不过柳荫公园的水面比一九六八年的此时小多了。原来的九大窑属于北京的城东水系和城北水系的一个环节。解放以后北京盖十大建筑物，其取土地点就安排在城北的太平湖、人定湖、青年湖和九大窑一带。这样，城北这一带的水系面积更大了。六十年代没有电冰箱，单位里面夏天制冷都靠天然冰。位于安定门外黄寺的解放军总政治部机关在九大窑中最大的一个窑坑边，也就是北京科学仪器厂大门对面，建立了一个硕大的冰库，冬天割冰存冰，夏天采冰运冰。孙良奇选择的溺水自杀地点，就在那个冰库旁边。
孙良奇在窑坑边上徘徊了多长时间我不知道，他疲倦了，他沮丧了，他看不见希望了。望着东边的鱼肚白，孙良奇默默地念着什么，然后用手紧紧地把一根稻草绳扎在腰间，让发白的旧棉袄兜住颤抖的身体，咬牙跳进了冰冷的九大窑水中。以上情节为杜撰。后来发生的事情我不知道，估计是保卫组的某个人发现孙良奇不见了，于是报告增理老师；然后大家四处搜查，莫名其妙地找到了九大窑边上，在晨曦之中看见远处的水面上有一个东西或隐或现。于是，伞兵出身的聂修德老师奋力跳进水里，把那个东西拉到岸边，大家发现，这是一个死人，死人就是孙良奇。
为什么我对孙良奇的穿着能够描写得这样详细？因为我那天早晨我去看热闹，挤到了被打捞上来的孙良奇尸体旁边。他的穿着就是我描写的那样，稻草绳还在。只不过他的脸，被憋得红红的紫紫的，两只眼睛大大的，似乎永不瞑目。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真正的死人，而不是电影中的。我当时没有任何感觉，我只是感到有点恐怖。现在我写此事，脑海里还在浮现着孙良奇无奈的悲怆的表情。
其实，孙良奇是千千万万个被怨死的亡灵之一，是那场狂飙的殉葬品。一年半以后，方巩岚、韦俊宜和王道海被平反，顺便也把孙良奇也平了。那又有什么用？还是那句话：谁笑到最后，谁笑得最好。你孙良奇没有笑到最后，所以你还是孙凉席。
如果现在孙良奇不死，他的岁数估计也是七十多岁了。你说他懦弱？其实他并不懦弱，因为他会游泳，却还敢溺水身亡！你说他勇敢？其实他并不勇敢，因为他没有扛得住精神和肉体的双重压力。反而，孙良奇用自杀这种方式，为剩下的三个黑某分子争取到了宽松一点的生存环境。这是不争的事实。至于孙良奇怎么成为现反分子？据说他无意把一张报纸垫在屁股底下，而报纸上有一张那样的照片。弥天大罪，罪不容赦。所以我对老孙家的后人说，干事必须要小心，一不留心，你就去九大窑了。至于孙良奇所说的家庭背景，那是茶余饭后之乐，千万别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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