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四年九月。
来到海西德令哈拉石灰石已经两个月了,天气渐渐转冷。
甘肃的周老板是大碱厂的二道贩子,我上山拉石灰石的运费在他的手里结算。
从他的住处出来,无功而返,我无意间掏了掏口袋,发现除了过磅单子只剩下几元钱,心里一惊,一种莫名的恐慌蔓延至全身,区区几块钱该怎样面对几天的生活呢?
其实,我原本可以重新回去找他借上几百块钱生活费的,可是作为一个男人,竟然混到如此窘迫的地步,怎么会张开那张嘴呢。
唯一让我欣慰的是孩子们的学费、生活费总算汇过去了,他俩一边读书一边打工,花费在同龄人中总是最低的,家里的天然气初装费三千多块,也给妻汇了回去,以后她在家里做饭再也不用煤球了。
货车让大富兄弟俩保养好了,路况太差,磨损大,又添了两条新轮胎,装在了前轮,后轮的刹车片也换了,下山时坡度太大,很危险,刹车必须弄好,那弟兄两个干活实在,修理费也低,是我来到德令哈后关系最好的朋友。(作者曾经为他们写作一篇小说)
柴油加的足足的,随时可以上山拉货。这两件事是最重要的,与之相比,一个人的生活怎么都好对付。
一直以来,总认为自己的命贱,只有命贱的人生存能力才会比较强,就像南坡上的一棵草,即使弓腰驼背,也会苟生于崖壁;就像戈壁滩中的骆驼刺,有水得活、没水也得活。去年在库木库里沙漠旁的山上拉矿时,被大雪困住,我徒步走了一天才跌跌撞撞到了玉素普检查站,当时身上只剩下半包方便面。
初到德令哈,遇到的周老板人还算可以,没有欠我多少钱,当初说的就是一周一结帐,给他拉了两个月都挺诚信,这一次不巧,正好赶上停产检修,一周以后再结账也属正常。
从碱厂到山上拉石灰石,车子太多,一天只能拉一趟,毛钱千把块,每趟在运费里还要扣除五百元的油钱,落到手里只有四五百元。而且路况差,车损大,修车费用也高,算下来挣不了啥钱。
结算运费的地方在德令哈西郊,是一座两层楼的建筑。周老板养了一只大狼狗,关在笼子里,饱受失去自由的折磨,脾气很是暴躁,在笼子里窜来窜去,恨不得将铁笼撞破,它张着血盆大口,露出白森森的牙齿,愤怒的对我吠着,不怀好意的眼光打量着我的全身,好像在选择在什么地方下口。
出了门是一条大路,向西就是我两个月前来的方向,可以一直走到怀头塔拉、大柴旦、南八仙、涩北直至花土沟,最后进入新疆。
南面是德令哈市区,向家里面打钱时去过两三次,顺路又去了一次广场旁边的展览馆,在里面游览时让别人帮忙拍了一张照片。
德令哈这座城市很美,没有大城市的那种繁华喧嚣,以她独有的閴然恬静来温润这些淳朴的人们,尤其让我流连的是波光粼粼的巴音河,她从雄伟壮观的祁连山系的哈尔拜山南坡流出来,经过泽令沟,经过尕海与戈壁,最后进入克鲁克湖,全程200余公里。
德令哈安静祥和,不像去年在南彊时,走到哪里都得随身携带身份证,去市场刷,去公园也得刷,到加油站时出入口处都摆放着钢架子铁蒺藜,每天都感觉如临大敌。
在大碱厂排队等待进厂时,听当地的司机们聊天,说到了蓝天,说到了花街,那里如何如何的热闹,我们与人家不熟悉,也没有问那么多,却记住了这个名字。有一次,和老田哥去市区汇过款后,一路打听,三拐两拐找到了那个地方,问路时还被一位老者像怪物一样审视了我们一番。
到了以后才知道,那些所谓的花大姐们都是在商店里坐着的特殊职业者,而商店里是没有东西可出售的,除了人。
世事艰难,人生不易,所有为了生存苦苦挣扎的人,都值得尊重,即使从事的是遭人鄙视的行业,与之相比,我们这些从轮胎下边刨食的人,又好到哪里去了呢?
从二道贩子那里出来,向东走没多远就是八音河,过了八音河右转走个百十米,再左转就是老火车站那条路,我和老田两口子就合租在这片老村子里,
他们是开封的,与我们焦作相距一百多公里。田哥四方脸,一米六多的个子,敦敦实实的,憨厚老实,永远一副不急不躁的脾气;田嫂廋廋的,皮肤灰暗,头发散乱,好像从来没有认真梳理过,常年经历的风霜在她的脸上留下深刻的痕迹,一双眼睛满是的沧桑和无奈,仿佛早已习惯了苦难,不过她的性格特别泼辣干练,说话像打机关枪一样,有着男人一样爽朗的性格,遇事都是田哥退后她趟前,我经常给田哥开玩笑,说他是被田嫂雇佣的驾驶员。
来到住处附近的空地上,卖水果的漯河老乡老远就跟我打着招呼:
“哪去了,哥?”
“要账啊,”我说。
“结了没有?”他问。
“没有,让等等”,我说。
“唉,现在的钱不好挣,像我这一天下来也卖不了啥东西”,他叹了一口气,又说:
“真不中,年后在老家就不来了。”
……
旁边开早餐店的女人也是河南的,离婚了,开始在格尔木,今年春天才到了德令哈,租了房子卖早餐,她卖的饭便宜实惠,像我们这种下力气的在她那吃饭的人比较多。此时,她正掀开一笼热气腾腾的包子,皮薄肉多,白丝丝的顶上打着褶皱,远远闻着觉得香气扑鼻,虽然我早上没有吃饭,但是捏了捏口袋里可怜的几元钱,还是转身离去了。
拐进胡同,“明旺商店”四个大字的招牌在蓝天之下分外显眼,右侧墙壁上,还用自喷漆草绘着两个红色大字“商店”,远观字体飘若浮云,矫若惊龙,近看犹如清风出袖,明月入怀,懂行的还以为是哪位书法大家的绝笔泼墨呢!
不过自从与老田哥去过一次花街之后,总感此商店和与彼商店有雷同之处,每日自己从此出出进进,仿佛有“宠爱”之癖,本来想摘掉招牌,再买桶油漆覆盖伊的作品,却又担心房东纠缠,无奈只好山水依旧了。
虽然商店早已经停业,但是这个招牌却无时无刻还起着误导的作用。每当我劳累一天一夜,筋疲力尽躺在床上睡觉时,那些买烟买酒的人就开始起劲的敲门,害得我每次只好重复着穿衣、开门,解释的程序,后来真的是不堪其扰了,就把墙上挂的二零零零年的美女挂历撕下一张,规规矩矩写了四个大字“停业整顿”,挂在门上,以为如此便完事大吉了。
谁料想之后的几天里,敲门声还是外甥打灯笼---照旧,而且顾客趋向男龄化,每一个敲门的人眼神既暧昧还有点怕羞,后来才知道,是那鬼使神差的风,把美女挂历翻了过来,成了招蜂引蝶的名片。
唉,在这个破落的院子里,除了我们这些潦倒的游子,真的没有烟酒糖茶或者特殊服务可以提供的啊!
来到门前,没有锁,我进去屋里,正前面是一条过道,直直通向后面的院子,老砖铺就的地面,坎坷不平;墙壁斑驳破旧,一层一层的墙皮垂落着,有的地方还挂着幅老画,四颗图书钉掉了三颗,垂头丧气的耷拉着。
右边卧室属于我,冷床冷被冷锅冷灶。
再往里面走,左边是一个厨房,右边是卧室。厨房里放着半壶色拉油,壶身之上一半结了一层厚黑的油渍,一半沾了些墙壁上掉下的蕖灰,小小的案板上胡乱堆放几块白菜帮子。
卧室没有门,只有一个脏兮兮的布帘子。
“老田哥”
我喊了一声。
“进来吧”,老田有气无力的应着。
掀帘进去,屋里一股脚臭味儿,很浓,老田正半坐在床上,偎着黑乎乎的被子,专心致志的啃一个馒头,馒头上抹着一层红红的辣椒酱,红色的馍屑落在被子上。
门外脚步声响,田嫂挑着一担水走了进来,桶是换机油时留下的,用洗洁精洗了无数次,这是在外面跑车的人必备的生活用具,结实耐用。水盛得太满了,溢出来流在地面上,那是在后面一个水站打的,一位老人在那里卖水,一桶两角钱。
田嫂提着桶放到墙角,无奈的看了看老田,拨拉一下垂在额头的头发,问:“牛,账结了吗?”
我说:“没有。”
田嫂:那你还干不干了?
我说:不想干了,结完账就走,去天峻。
田嫂:俺的车没手续,那里查车太严,不敢跟着你走,在这里干吧,又挣不了钱。说罢,她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又指了指老田说:看看这死货,光长个吃窟窿,真的是要愁死人了。
老田原本一直啃着馒头不说话,听到媳妇絮叨他,也憋不住了,懦懦的说:
“除了馒头蘸辣椒酱,你还让我吃过啥?”
话刚落地,又接着啃起来。
田嫂把褥子掀了掀,无力的坐在木头床沿上,愁容满面的说:“开车一点心都不操,昨天在山上回来,到厂门口了又压坏了两个轮胎。”
我同情的看着她。
接着田嫂又说:“本来指望跑车挣俩钱,谁知道越跑账越大。”
老田哥不说话,啃馍的动作却加重了,好像在啃着香气扑鼻的啃着大骨头。
田嫂无奈的看了他一眼,收回了目光,对我说:“牛,明天咱俩车做个伴,再上一趟山,回来算罢账后,你去天峻,俺们去大柴旦拉煤!”
凌晨,天还没亮,我们就早早起床,车子停在老火车站东边一个停车场,距离住的地方两公里。刚到德令哈的时候,人生地不熟,不知道那里有两个免费的大型停车场,还出了一笔冤枉钱。
那天傍晚,我们初次来到德令哈,卸完轮胎被褥等等杂物天就已经黑了,就把的车子暂时停在租房对面的空地上。
早上准备出车时,发现两条轮胎被放了气,而且还都是前轮,心里面既愤恨又委屈,如果放的是后轮的气,还能开到补胎铺里花上十块钱蓄一下,可是放的偏偏是两个前轮,换备胎也不够,只能联系流动补胎的,一次一百多块。后来听补胎师傅说,气是城管放的,这里禁止停车。
驾车从住的地方经过,老乡的早餐店已经亮起了灯,左转进入长江路,经过好几个红绿灯后,出了德令哈市区,经过一个路口时,看见路灯下非机动车道上停着一长溜的军车,一辆炊事车前几个战士正在忙碌着准备早饭。
从这条路可以一直行驶到机场,我们在一个弯道处驶里了公路,下坡再绕着一棵杨树转一圈上坡,进入了便道,路有些坑洼,车子颠簸着,速度慢了下来。
老田的车子太旧,虽然有田嫂跟车,我还是担心会出毛病,让他跑在我的前面。车灯下,轮子扬起漫天的尘土,伴随着各种各样的噪音,为这个寂静的德令哈之晨带来了苏醒的气息。
东方泛起一点点鱼肚白,颜色浅浅的,面积小小的,车子刚刚走了个左转的折线,鱼肚白就变成了缕缕红霞,一点紫红缓缓升起,由暗及明,慢慢的太阳像一位披着红纱的蒙面女郎,从地平线上走了出来。
今天路上的车子不多,只有零星的几辆。便道很长,连接着得令哈市与矿区,虽然不能与柏油路媲美,可是相对来说还是可以的,最起码德龙车的九档还能跑起来,一路之上,只有三四个地方是深深的大坑,重车回来必须骑着坑槽通过,否则必定翻车。
行驶了十几公里便道,我们右转下坡离开,驶上一条更烂、更窄的的土路。身后那条便道继续向前延伸,据说一直油能到尕海。
在这一条连绵起伏的山上,有好几家矿山,当然行车的路线也不尽相同。
茫茫戈壁滩上布满了粗砂砾石,与虚土混合在一起,轮胎压在上面沙沙作响。一条条干沟毫无生气地横陈在面前,除了一些麻黄、沙拐枣等耐旱植物点缀其间,没有一棵树,一只兔子不知从何处钻出来,撒着欢儿在车前左冲右撞的跑着。
此时天已经大亮了,前面老田的车突然像被人在后面拽住一样,一走一停,一停一走,后来干脆卧到哪里不动了。右侧车门打开,田嫂慌里慌张的从车上跳下来,奔着右侧一个高高的荆棘堆儿去了,像那只受惊的兔子一样蹲在后面。
我走到老田的车前,他正在拿着一根撬杠压着液压升降缸,谁知道压了几十下,驾驶室没有丝毫升起的迹象。我返回到车上,拿了一壶32号液压油给他加了进去,驾驶室才缓缓升起。检查后发现,从油箱到柴滤有一段进油管磨破了。
来到矿山时已经上午九点了。这个石灰石矿的老板是浙江的,特别会做生意,与其他地方管理的完全不一样。只要你一到矿山,登记领票,随到随办特别快,还给司机准备有开水。
从票房上去一个大坡,铲车司机早已经在料场候着,技术熟练不磕车不碰车。尤其是那位负责料场的老人,拿着一根锄头一样的工具,把那些掉在轮胎下面的石块勾得干干净净,根本不会扎破轮胎。
下山时还比较顺畅,到了山底下,要经过一段特别烂的路,坑特别深,我跟在老田的后面,眼见着他的左后轮没有骑对车辙,车子向左边猛的倾斜,差点翻了,车厢上的石灰石哗哗啦啦掉了下来,滚到轮胎下面,那些锋利的石头特别硬,只听得“砰”的一声爆响,尘土飞扬,狼烟四起,弥漫的连车身也看不见了。
望着那只破了大洞的轮胎,再看看老田两口子绝望的表情,我叹了一口气,默默的把车子开到他们的身后,拿出来随车风炮、气动千斤顶,帮他们换着备胎,真他妈的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啊,这人真是越穷越见鬼,越怕啥越来啥。
距离碱厂七八公里时,我超过了老田,跑到了前面探路,他们的车子没有手续,如果被抓住了可了不得,听别人说,那几天被扣的车罚款都是一万元起步。我曾经说过他们两个,没有手续的车子得赶紧处理了,如果发生事故,对自己对别人都不好。
几十公里的便道终于到了终点,右转上了平整宽阔的柏油路,路边有一个矿产品检查站,大门紧闭,没有人管。
直行经过一个叫做格尕秀的村子,路旁有超市和饭店,我曾经在这儿吃过几次饭,有一家的炒面片挺好吃的,里面有西红柿、辣椒还有廋肉丝,便宜实惠。
过了村子左转是一个交通执勤点,也没有人,再往前几公里就是厂子了,看来今天运气不错,没有查车的。
那一天,从进厂登记,过磅卸车,一直到空车出厂,我一直向后面观察着他们跟上来了没有,可是就是看不见那辆灰头土脸的车子,打电话还一直占线。后来,回到住的地方才知道,他们的车子还是被流动检查的警察给扣了。
此后一别,再无音讯,我离开德令哈去了天峻,他们在交了几千元罚款后去了大柴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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